母亲的学生时代（上）
        我的母亲出生在五十年代末期，“土改”结束后一个极没落的地主家庭。她断断续续念过两年小学，识得一些字。她的字迹别扭，写得奇形怪状，但一笔一画，很是工整。她曾经给我讲过念书时的经历，一些她脑海里残留的记忆，讲到情深处，声音哽咽，泪眼婆娑。

        我母亲七岁时，我外婆病逝。外婆生了十二个儿女，后来存活的只有五个。大姨母锁芝，大舅金锁，小姨母水芝，我母亲菊芝，接下来是小舅银锁。在大姨母锁芝之前，陈家已经夭折了四个小孩，大姨母生下来半岁后才确定名字“锁芝”的。

        “锁”言之意，就是接下来的孩子一定要“锁住”。

        外公是地主家领养的子嗣。当时家中老太、就是我母亲的奶奶还在世，那是曾是一个非常强悍的地主婆。老太对我的外公外婆、还有小孩们并不疼惜，但晚年最喜欢、最器重的倒是我母亲，很少叫她“菊芝”，而是唤她“小四”。

        我母亲从小天资聪慧，勤快懂事，但读书上学原本还是轮不到她的。

        大姨母是长女，出生在四十年代中期。因为此孩来得不易，即使为人不太亲和的老太，对这能活下来的第一个孙女也是宠爱过的，许她念书到六年级。当时还刚刚开始“土改”，家中的银钱和土地尚未交纳给政府，后来还真供到大姨母念完小学了。此等学历，在当时已经算得上是现在的大专水平，特别是女娃家，能读这么多书，着实是让人艳羡的。

        母亲比大姨母小了十来岁，到我母亲五六岁时，家里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过了一两年，小舅生下来不久，我外婆就病故了。家不成家。别说孩子读书，没把我母亲送人已经算是够庆幸了。

        我母亲就常常拉着大姨母，让那大姐教她识字。但大姨母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忙着照顾一家老小，根本没心思多教，母亲也没能识得几个字。到母亲十岁时，上学那事，仿佛十五的月亮，又大又亮，却遥远而不真实。她也只能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想想，希望似乎越发渺茫。

        转眼快十一岁，当我母亲已决定专心以割草放牛为事业时，小舅也满了七岁，到了入学的年纪。

        小舅从小体弱多病，用老家话讲，就是一条“细篾子”，每天放学回来都哭诉在学校被大孩子欺负。大姨母作为长女，向家长们建议，让我母亲跟去“陪读”，“让四妹去读一下书吧！也花不了几个钱，也就读个年把，等小弟长大些，没人欺负了，就不去了呗！而且这样，四妹也可以识得些字，岂不是一箭双雕！”

        好个“一箭双雕”。这样的成语在老太和外公面前用来，果然算是极有文化的！

        那晚，是母亲经历了人生大几十载后依旧记忆犹新的一晚。

        她几乎兴奋得没有睡着过。翻来翻去，又翻来覆去。后来干脆坐起来，摸着黑，把大姨母传给她的那个破旧的黄色帆布书包紧紧抱在怀里，摸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终于要上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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