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为了还清外债及给我挣学费。父亲在我读高中时，曾两度北上鸡西打工。

        那时没有手机。父亲给我写过信。薄薄的信纸，行云流水一般优雅的字迹。信的内容极平实。无非是叫我专心学习，要舍得花钱，他在外不怕苦累，一切皆好，莫要挂念。

        还有一句印象极深刻。他说，注意脚底保暖，每天要穿干净的棉质的袜子。

        当时我只身求学在外。交不起学费、母亲大老远进城去求班主任时，在体育课上不慎摔伤右手、不能写字时，考试失利或和宿舍同学闹矛盾时，我是多么思念那远在他乡的父亲啊！

        我常常在夜间独醒，听着城中传来的阵阵钟声，打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父亲那封家信。一遍又一遍。我牙关一紧咬，那等感觉艰难无比的时光，居然转眼也就过去了……

        父亲外出那两次，均是阑珊归来。

        第一次遇到黑工头。原本是熟人带队，中间又把他们工队转手，交给当地人。在那个封闭的北方工业城村，一群人猪狗不如地挤在寒冷的小工棚里，每天累得天晕地暗，三个多月过去后，一分工钱也没结到，对方居然还耍横，说不完工就不准走人，还请了**参与。父亲和工友们后来连夜租了个小型货车出逃，仿佛拍越狱片一样紧张刺激。

        父亲谈及此事，从来没说他有过恐惧，还常幸灾乐祸地讲那中间一段小插曲。说是一起逃亡的工友中，有唯一一个女工，她在半路突然要小解，可能紧张过度导致，但那时似乎后面**的几辆大车已逼近，大家完全不敢叫司机停下，于是一车箱大男人背对着围成一圈，那女人就蹲在中间哗啦啦解决了......

        父亲第二次出去久些，过了一年才回来。最后是淋着雨，从省城车站徒步走回来的。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他后来给母亲讲的，和工友们在车站被坏人抢劫，行李全没了......

        父亲再没出过远门去做工。

        木工生意惨淡，加上他眼睛已经提前老花，越发看不清细物了。他开始在老家附近工地上给人建房子。专门从事架磨类工作，也算是与木工相关的技术活。赚钱不多，但逢活他必接，从不言辛苦。

        他的手上和脚上全是厚厚的、丑丑的老茧，身上各处布满大小新旧伤痕。他偶尔会跟我们轻描淡写地讲它们是怎样形成的。工地打工的艰辛与苦累，不用闭眼，想都想得到。

        我高考结束，估分远远低过实际考出的分数。当时是在分数出来之前填报志愿。父母什么都不懂，让我自己拿主意。为保险起见，我报了所农业大学，学的是高冷的遥感专业。父亲先是为我考出的高分欣喜万分，后来听说我报的学校名中有个“农”字，他大惊失色，烦闷不堪。他“农民”身份一生，原希望我通过高考能跳出农门，却没想到我却似乎要往回转，步他们后尘。但后来还是按大家风俗，他安排在家中给我摆酒庆祝，乡亲们前来道贺，多少送上些礼钱，也算给我筹集学费用。

        大一开学的时候，父亲送我去学校。母亲于先晚把东拼西凑的几千块钱缝进他的内裤一角。

        父亲在大学食堂的角落里一面解开皮带对着内裤翻钱，一面骂叨母亲缝得太严实，害他操作困难。路人好多转头看他，笑他狼狈。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心酸至极。

        那天报完名时已到下午三四点，省城没有转回家的车了。那时金秋九月，天气已经转凉，父亲为了节约几十块钱的招待所费用，和许多远道而来的农民父母一样，在我们学生宿舍一楼的车库席地而睡.....

        我参加工作后，工资一直不高，好久存到一点钱，首先想到寄回家。父亲说自己还有能力挣钱，不要我的钱。那时还是去邮局寄现金。他收到汇款单后，马上取出来，居然之后又存入我的户头中，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我结婚的时候，夫家困难，家中摆酒和盖新房，很多都是我父亲拿出来的，那都是在工地上挣的血汗钱。后来我姐夫病重，父亲也尽力帮补。如此，两女儿都嫁得不好，没让他和母亲享福也就罢了，还似乎常年在给他们添麻烦。

        我的小孩刚出生时，父亲为了多贴用我一些，在工地上加班加点。

        当时近年底，工地拖欠工资严重，父亲和工友们多次去工头和老板家堵人。对方今天推明天，明天拖后来，推来推去，最后竟人去楼空。

        当时那是个政府工程，父亲于是急急带领工友去政府劳工处闹腾，上访，但多次下来都无果。无奈之下，他只好喊了所有工友，用摩托车头尾相接，死死排出两道车墙，以此，横堵汉宜公路。

        此路与S107国道并接，那时高速尚未建成通车，这条路是全省横贯东西的唯一省道，重要性可想而知。他们堵了一个小时不到，两面车龙已经延绵大几十公里，直逼县城区。

        此事后来上了新闻频道，闹得全城风雨。想来父亲当时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白了一大半，为了那点血汗钱，算是豁出了当年铁血男儿的所有勇猛，竟干出那样无厘头的事儿来......

        后来政府领导出面解决。工钱也如数拿到。但因为父亲带头造势，上上下下，挨了不少批。此事回想起来，父亲总是感慨万千，人人年轻时都做过不少冲动蠢事，真不知当年何以那等勇气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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