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出生后，父亲对母亲的态度陡然转劣了。他多么失望，因为，又是一女婴。

        那时我这小娃，还是家里违反计划生育怀上的，被罚过款。爷爷赶巧，不久心脏病突发，病逝了。乡人们谣传我姐姐出生克死我奶奶，而我的到来又克死我爷爷。两条丫头之命何野硬，竟害二老均未挨至天命之年！

        父亲虽不听这些鬼话，但也积郁难遣，开始久久出外做工，甚至有时宿醉不归。

        当时我小姑也嫁了人，无法再帮我母亲带孩子。母亲把还没学会走路的我交给了只有三岁多的姐姐来带引。标准的“娃引娃”。

        可怜又可嫌的两个孩子，在泥巴地里爬着玩，在人家门口讨桌上掉下来的馍馍渣，被人唆使着吃鸡屎，骂脏话。母亲除了打骂我们，别无它法。她想过细心管束，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一面要操执家务，一面忙田里的农活，想到父亲的冷漠，她更是整日以泪洗面，忧劳成疾。

        父亲当时却并不理解母亲辛酸与苦痛，一心怪她没生出儿子。他宁愿常与木工朋友们多呆一起，也不愿回家看那张拉长的苦瓜脸。那段没心没肺的时光，父亲后来谈起，充满悔意，甚至不愿提及。

        那年农忙之夏。母亲劳累过度，午时中暑，晕倒在田头。幸好路人经过，背她至村中诊所打点滴，她才微微缓过来。附近本家老辈急赶去照料，同时叫我和姐姐快去找父亲。

        父亲当时在一家大客户那里给人做婚柜。对方盛情好客，因为天气太热，留他在家中吃饭喝酒后又打牌消遣。我们去喊他，向他紧急报告母亲晕倒之事。他红通着酒脸在麻将桌上像个疯子一样大笑，以为我母亲撒谎骗他回，就朝我姐妹俩吼道，“等老子玩完这桩再说！”

        直到后来，父亲亲眼看到躺在诊所长椅上脸面摔得青肿、形同枯槁的母亲时，他呆若木鸡了。

        我们小孩子不懂撒谎，当着众人面，义愤填膺地说父亲此前还赖在牌桌前不愿来呢。那简直火上浇大油。老辈们指着父亲一通臭骂。母亲忧愤交加，泣不成声，更是憔悴不堪。后来无论父亲如何表示歉意，她都心灰意冷，很长时间不愿理他。

        直到那年冬天姐姐再次发病。

        但不是头顶那颗血管瘤作祟，而是脖子上长包块，大人们说初看上去只是像个疮。后来孩子开始高烧不退，到县城检查，说是那包块引起。医生建议到省医院做穿刺看看，可能恶性肿块。父亲这才意识到孩子的生命对自己来说多么重要。他忧心忡忡，开始格外珍视我们母女三人来。

        之后，他再度带姐姐下汉口求医。他抱着姐姐，母亲抱着我。熙来攘往的街头，大雪纷飞，四个乡下人瑟缩地挤在一起。父亲跑前跑后，用大怀抱温暖妻女。

        检查结果出来，是个良性囊肿，需要尽快手术，但在大动脉和淋巴结处，手术难度和风险非常大，而且治疗费用非常高。

        不知父亲那时如何在短时间内筹得那么多钱。他再次去汉口的医院，给姐姐办住院手续，推她进手术室时，不停地亲吻她的额头。姐姐在里面手术时，他在外面紧紧搂抱着懵懂无知的我和流泪不止母亲。他只是紧紧抱着，不说话。

        上帝垂怜，姐姐最终手术成功结束。在医院走廊上，父亲抱着我们当场哭红了眼。

        这些是后来母亲说的。父亲不承认自己落过泪，他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母亲拉着他，要当面对证，他摆摆手躲开说，“哎呀！那时只想着怎么筹钱，虽是人生经历的大事，但细节那些，忘啦忘啦！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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