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5 / 7)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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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5 / 7)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这首诗题下原有小注:“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这是说明于牛渚夜泊所怀之古实为晋代的一段往事:袁宏在年轻的时候很穷,以运租为业,镇西将军谢尚镇守牛渚,秋夜乘月微服泛江,偶然听到袁宏在运租船上诵诗,大为所动,随后派人去问,才知道这是袁宏在吟咏自己创作的咏史诗。谢尚为之激赏,便邀他到自己的船上,通宵夜话。袁宏由此名声大噪,后来成为一代文宗。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李白到了牛渚,想起先贤佳话,感而赋诗。这首诗其实并不朦胧,意思明确得很。“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是说又是一个有月色的秋夜,但谢尚还能再有吗?一个“空”字点明了自己的心态。接下来“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我也有袁宏的本领,如今也到了袁宏得谢尚知遇之恩的所在,但有谁来听我吟诗呢,有谁来了解我、提拔我呢?一念及此,寞落顿生,于是“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明天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吧。

        李白此刻的心态正如今天被名人励志读物迷昏了头的青年人一样,不知道在思考人生的时候是不该期盼小概率事件的。按照《人间词话》后文的标准,李白应该算是一位“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诗人吧,始终以幼稚的心态理解残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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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士祯举证的第二例是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诗前四句说自己一路扬帆,走了几千里也没遇到名山,直到泊在浔阳才见到了传说中的香炉峰。后四句说:想起自己曾读过东晋高僧慧远的生平,慧远大师分明就曾安身在这一带的东林精舍里钻研佛法,忽然我自己也来到了东林故地,但慧远前辈早已作古,只有那寺院中的钟声还在日暮时分悠悠飘荡。

        其实无论是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还是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比之王士祯自己的《秋柳》四首,或者比之李商隐的《锦瑟》,简直称得上明白如话了。要说朦胧、含蓄、有余味、不着痕迹,这两首诗主要都体现在结尾部分:一是“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一是“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以景结情,并不说透。相反的例子可以举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结句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诗,显然不符合“神韵”的标准。

        倘若王士祯当真标举《过零丁洋》式的写法,自然不可能在那个文网繁密的年代一路顺遂。这位渔洋山人很有一点老于世故,他在《带经堂诗话》里一本正经地说:羚羊挂角的做派不单是写诗的正道,同样也是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

        以王士祯的显赫官位来看,这样的说法倒真是有感而发。在中国古代官场上向来有这样的传统:官位越高,讲话越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务虚才是正道,一切意思全看下属如何揣摩,若有功劳便是自己高瞻远瞩,若失策便是下属领悟无方。

        所以王士祯谈诗境与禅意,总带着一丝官场的圆滑,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凡事皆不道破而已。《带经堂诗话》这样讲过: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王维《辋川集》与祖咏《终南残雪》(即《终南望余雪》)诗都是佳例。宋人程石臞有绝句:“朝过青山头,暮歇青山曲。青山不见人,猿声听相续。”我每每为之叹服,这样的诗句实在天然不可凑泊。我自己年轻时在扬州也写过这样风格的诗句,诸如“微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青山》)“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濛濛水云外。”(《江上》)“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绮过访》)“山堂振法鼓,江月挂寒树。遥送江南人,鸡鸣峭帆去。”(《焦山晓起送昆仑还京口》)我在京师时也写过这样的诗,诸如“凌晨出西郭,招提过微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早至天宁寺》)这都是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才可以领略其中的妙处。

        王士祯期待的读者是“知味外味者”,这话源自唐代诗论家司空图所谓诗歌妙处“妙在酸咸之外”。这种“味外味”自然无法用言语说明,而只可以用心感受。于是王士祯依据自己的诗歌主张编选过若干诗集,最著名的一部是《唐贤三昧集》,一开篇就引述了严羽“盛唐诸人,惟在兴趣”那段话,还引了司空图的“妙在酸咸之外”,说自己读开元、天宝时期的诗歌,对两位诗论前辈的名言别有会心之处,于是编了这个唐诗选本,取王维以下四十四家诗,却不选李白和杜甫。

        编选诗集或词集,这是清代文人宣扬文学主张的最常见也最有效的办法。选择即判断,因为任何选择都是有主观标准的。当时有人向王士祯请教《沧浪诗话》所谓“羚羊挂角”云云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士祯的回答是:去看我编的《唐贤三昧集》就明白了。

        《唐贤三昧集》只做选编,不做任何注释和评论,这倒正是王士祯的一贯做派。换言之,这样的编选方法本身便已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了。一切对神韵的体悟,尽在这部诗集所囊括的佳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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