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胡姬正在指导张镗的手下煎制辅助药物，郎冰大步闯进来对她说：“外面是时孝带人在找你！”胡姬浑身一颤。

        刘百户、郎冰兄弟跟着胡姬从屋里来到外面，袁十五、二周等人拥着辛时孝进到院子。两拨人相遇，辛时孝怔住了。虽然他一见便知是胡姬，但又不是记忆中的胡姬了，女扮男装的她颇有风霜之色。但与罗绸所说不同，辛时孝猛地里心头一酸，反而踏上一步。他想拥她入怀，想在她耳边轻声说抱歉，想抚摸她额角的伤痕。

        胡姬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儿，看着那张消瘦而憔悴的脸。在玄白村被罗绸蛊惑时，她也曾有过片刻的酸楚。可真正的爱情从不会夭折于猜疑和误会。此刻她胸口剧烈起伏，想纵体入怀，想问他这些日子想她了吗，想跟他说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相顾无语，唯有泪落两行。岱山的驻唱歌手曾经唱过一首《至少还有你》，此时他们心里同时响起了那个旋律：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形影不离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

        在场的每个人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周策兴喊了一嗓子：“罗家狗贼，我看你往哪里跑！”转身冲出院子。余下的人纷纷亮出兵刃，急蹿出去。

        那些装模作样提刀跑出去的人，还没来得及佩服自己的演技，却猛然发现不远处街角还真有两个罗家军的人。

        罗绸带着三个亲随躲进村南的密林中。自劫掠开始以来，他们什么好吃吃什么，哪儿舒服睡哪儿，这荒野山林的生活品质已经完全不能接受。罗绸派两人出去探探路，看能不能找个山村住一宿。两人走了一阵子，看见有队人马举着火把进了一个小山村。他们也悄悄进村，想看看是敌是友，结果在院外被人喝破了行藏。俩人纳了闷了：还隔着一堵墙呢，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胡同里有人追，村口有人堵。两人中的一个拉稀拉得腿软，干脆举手投降。另一个爬上墙，希望自己通过飞檐走壁逃脱。刚踩上屋脊，腿上就中了一箭。

        院里，辛时孝为胡姬擦擦眼泪：“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正是互诉衷肠的打开方式。不料话音刚落，一人惨叫着从房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到地上，接着一群人提刀又冲了进来。谎是圆上了，氛围也没了。胡姬到旁边的房间休息。时孝呆呆站在那里看他们审问那个摔得半死不活的家伙，看着他们审完后又风风火火地冲出院子……

        时孝来到胡姬窗前。胡姬想把窗子推开，稍一犹豫又缩回了手。那时人都重礼法，还没过门哪能亲亲密密地谈话？两人隔着一扇窗，才算把各自别后的情形说了一遍。胡姬说：“我晒黑了，脸上也有了伤疤，你不嫌我丑吗？”时孝说：“相比你岱山岛花的形象，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这次是刘百户执意要将罗绸带来的。他一再说，一个活着的罗绸对于官方抗倭价值很大。玄白村给时孝助拳的那几个人说：“错了！他根本就不是倭寇。他是杀人恶魔，这样的人应该就地处决！”他们咬牙切齿，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

        听到一个清晰的界定是如此重要，张镗挣扎着从屋里走出来。他对罗绸说：“你爹为人虽然狠辣，但也不失为一条汉子。你一个中国人，为什么打扮成倭寇的样子？”成为阶下囚的罗绸，脸上已经失去了飞扬跋扈的神采。他低头说：“干这个又抢又杀的勾当，怕连累家人，也怕辱没祖宗，所以不敢用本来面目。”张镗又问：“你军中有没有真正的日本人？”罗绸说：“有，不过很少，是我花钱雇来的，受我驱使。打仗时让他们冲在前面，不细辩还以为全是日本人。官军害怕日本人，往往见了就跑，这也是我们扮成倭寇的原因。”张镗又问：“官军和地方官员始终不知道吗？”罗绸说：“我觉得他们应该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依然装作不知道。”张镗说：“因为如果是倭寇入侵，那是外来因素；如果如实报成民变，那就是他们治理能力有问题。所以为了保住官位，他们宁愿将错就错，把你们说成倭寇。”

        所有人脑子都在飞转。张镗说：“嘉靖之前的倭乱是真的倭乱，来抢劫的都是日本的商人、武士、浪人，现在各处倭乱基本上都是我们自己人。你跟我们回去之后要如实交代，若不弄清原委，这场惨绝人寰的祸事就没有尽头。”

        张镗这种人生命力很怪异，处理正事的时候身子壮得像堵墙，处理完后躺在床上又成了一滩泥。胡姬过来照料至凌晨，张镗又睁开了他那双善装无辜的大眼睛：“没想到我也会病倒，我还以为凭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疾病就会放过我呢。”胡姬说：“昨夜你昏迷的时候，叫晶晶这个名字叫了九十八次。”张镗说：“晶晶是我过世的娘子。”胡姬说：“还有一个名字叫关桐的，你叫了七百八十四次。”在场的辛时孝和刘百户都替他感到臊得慌。更尴尬的是，胡姬还有一句：“这关桐一定欠了你很多钱。”张镗欲哭无泪。时孝和胡姬走后，刘百户说：“关桐在你心目中是一个惊叹号，还是一个句号？你脑袋里是不是充满了问号？”张镗没好气地说：“你**在冒犯一个病号，冒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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