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炉火 第2章 第1节
        第2章

        第1节

        早上六点多，叽叽喳喳的鸟儿把王爻吵醒，阳光从窗帘缝和石棉瓦缝中钻进来，一股美人蕉的香味熏得王爻很舒服，他眯缝着眼踱到花园里，爻爸正在角落里给葡萄灌水。做了几个扩胸运动，他想去爬山，县城四周是一圈圈围绕的山峦，每到春天，尤其是四月份，山头都铺满了嫩绿，整个县城的空中就飘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现在是秋天，山是成熟的青黛色。

        下楼，过街，走完长长的上山石梯，就到了小山坡上，以前这里是密密的果园，苹果、梨子成熟时，各种鸟、蜜蜂、小兽和小孩都忙着偷吃。有时运气不好，碰上守果人，一声怒吼，四下奔逃，摔得一身泥，运气再差点的，被逮住，罚站，让家里人来领。

        果园现在大半都没了，几年前建工厂，砍了果树建厂房，招了很多工人，每人交几千块钱入厂费，热火朝天地上了几天班，一夜之间老板跑了，剩下空空的像鬼屋样的厂房。后头，旁边又修了变电站，立起密密的铁塔电线，摧毁了青山绿树的风景。

        慢慢地，快到山顶了，王爻面朝东方，看光柱从云后射出来，云朵镶着金边，清新的氧气扑面而来，他对着太阳深呼吸，压腿、踢腿，太阳一下蹦出来，满山满身扑满金光。他闭上眼比划太极拳，很多人都说太极拳是老人耍的东西，他不这么看，他觉得太极拳很好，尤其是治他的急脾气特别好。从山顶往下看，整个县城一览无余，这几年快速扩张，城市比以前大了很多，高房子也多了。他家老屋的位置在河边的商业街上，他出生在那里，以前是窄窄的老街，两层木楼，木板有点倾斜，临街是铺面，进去是四合院，后面是靠河的吊脚楼，他爷爷解放前修的这么一座大院子。土改时，呼啦啦地搬进来七八家人，给王爻家留了临街楼上楼下三间，一家人挤一块，他们一家五口挤在二楼睡，晚上要撒尿，他老爸就提着他们兄弟几个在窗口撒，一边提醒“不要动哈”，尿哗哗地飞落到街上。后来，旧城改造，整个老街被一股脑儿拆了，高低错落黑瓦木墙的川北民居被修成统一的四四方方的钢筋水泥屋，王爻每次看到、想到，都心痛，都忍不住骂那些**。

        到家快八点，爻妈在做早饭，王爻拿出《大学语文》书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横庐……”蜜蜂在面前嗡嗡跳舞，他沉浸在《滕王阁序》这美妙深邃的意境里。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篇古文，经常读，差不多能背诵。大多数人都最喜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王爻呢？想起自己读了书，跑回来当个锅炉工人，整天同煤灰炭渣相伴，不知哪年到头，所以每次读到“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他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现在“笑贫不笑娼”，钱以外的努力都受人讥笑，他也在大学时就随大流放弃了从小就擅长的文学创作，但有时间时他还是喜欢读点诗词文章，尤其喜欢在清新的早晨在阳光下朗读，写作放弃了，朗读这最后一点点跟文学有关的爱好还是留着吧。回来后他报名参加了本科自考，上次四月份一口气过了四门，十月份又报了四门，和煤炭炉灰已经打了几年交道，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但总不能就这么一辈子过下去吧？！

        九点半是安规学习时间，他打开后门，顶楼会议室连着他家花园，他从花园里直接就翻窗进去，里面的人看着窗外面突然爬进一个人来，从起初的惊奇变成后面的羡慕，一个同事高喊：“窗条踩烂了。”王爻斜瞅着他回敬：“烂了就送你。”

        下午的课，培训老师临时有时来不了，大伙儿解散。机修班的杨庆拍拍王爻，“走，太安鱼。”“安？”这邀请来得太突然了。“肥哥请客。”一转身，肥哥就在背后，驾着老框架眼镜的脸没有表情，一口烟喷出来，悠悠说道：“请客，泡萝卜、胡豆瓣有，要吃鱼，就只有自己打主意了。”杨庆伸手一边从他衣服口袋里掏烟，一边继续逗他：“烟拿出来散起噻。想吃点你的硬是难啊，扣也痛掐也痛。你们这种人，就是别个说的‘吃人家吃得汗流浃背，吃自己吃得伤心流泪’。”周边几个人浪笑，肥哥也咧起嘴笑了。

        王爻去老地方泡网吧，从成都回来几年了，每天三点一线：上班，回家看书，再就是泡在这老渔翁网吧里了。公司老总从前面过来，王爻老爸当领导时把他招进来的，王爻跟他擦肩而过，就当没看见，一是对于他们把自己安排去烧锅炉充满忿恨，更主要的是他爸长期在单位受人踩压，他心里对这“一伙人”充满厌恶，他也经常提醒自己不能太融进单位，太融入了会被同化，他可不是一辈子当“厂二哥”的，他早晚要走。哪天呢？不知道，也许下个月提起包就走。

        网管冬瓜刚睡醒，躺着招呼：“王哥你自己开机弄哈。”王爻上网主要是聊天：qq、雅虎、多来米，偶尔也打游戏：抢滩登陆、三角洲等，但总是手艺很差，玩极品飞车把车撞烂一次又一次，cs一进去就被人干掉还不知道咋死的。

        他习惯性地进了qq本地房间，十来个人挂在上面，除了机器人，其他大部分都是天天见的老脸，没意思，他正要退出，“忧郁王子”招呼他：“帅哥，暗恋你好久了。”“啊？”王爻身上一抖，“哪个？你是？”“我在河街上做生意，经常看你上网。”像真的，王爻脸开始发烫，“你咋知道我网名呢？”对方不说话了，又问他关键的，“你在哪？”老渔翁里现在就王爻一人，旁边有两个网吧，然后就是不远处的河街上有两家，对方却一直不再说话了，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熟人逗自己还是咋的，正嘀咕，冬瓜拉他到放杯子的桌前，指着桌面。

        一串数字。

        “几个美女刻的。”冬瓜诡秘地笑着，他凑近看，有一个“35”开头的qq号，冬瓜提醒：“加起噻。”“哦哦，好。”王爻反应过来，赶紧默念着号码加了，“蚕豆花花”，短头发女生头像。“长啥样子？”他问冬瓜，“有几个，我也不确信是哪个……有个还可以，小美女。”“哦？”“等会放学了要来。”应该是一中的学生，王爻回头又看看那灰色头像，期待着。

        离放学还有一个多钟头，他措了下辞，发了一段自我介绍给她，一边等着她，一边点开qq地区房间，里面十来个人，在线，没人理他。身后渐渐有学生进来了，王爻关掉其它房间，做好准备，五点刚过，蚕豆花花头像亮了。“你好。”“你好。”王爻手有点发抖，“你在老渔翁？”“嗯嗯。”“我也在。”停了五秒，“你穿啥衣服？”“白短袖体恤。”等待审判。“我经常见到你哦。你在工作了？”“嗯。”“我在你背面，靠门，红衣服。”王爻全身僵硬，脸上像火在烧，憋住气扭头偷看，跟头像差不多的短碎发，侧面看去脸很白，鼻子有点翘，十五六岁样子吧，长得还可以！王爻心里开始荡漾。“看到了。”“嗯嗯。”王爻不敢过去，只敢继续跟她qq上聊。半个小时后，“我要回家了。”王爻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也走，送你吧？”“好。”她站起来，面对面了，小小的个子，眼睛很大，睫毛密密的，像日本动漫里的女生形象。他和她并肩出门、下楼，一言不发地走完大街，拐上一条小路，前面就的长石梯通往王爻姑姑家，“我就在前面。”她转过身对着王爻，脸上微微地红了。王爻压住狂跳的心脏，还了她一个轻柔的笑，“好。”她转身，又回头，“好久一起去取瓶中信。”“好啊。”一刹那，王爻真想抱住她，但也仅是想想。

        他转身回家，一个人大踏步，刚走过的路变得很短。

        前面街沿上有个人站着不动，好像在看他，王爻停下来望过去，呀！还真是熟人，以前在成都一起应聘特约记者的杨添，当时王爻上了，他没成，王爻还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他现在在成都一家保险公司带小团队，回来谈业务兼招人。就近找了家饭馆，老板推荐自己泡的蛇药酒，杨添叫他打半斤来，王爻一听脑壳大，赶紧劝：“算了嘛，我平常不喝白酒，今晚还要上深夜班。”“好久上嘛？”他嗓门还是粗，“十二点。”“那么早喃，喝点喝点！”“上班要看仪表，真的不敢喝。”“那少喝点嘛，好久没见了。”王爻嗫嚅着时，杨添已经去吧台看老板打酒了，服务员拿了两个玻璃杯子放桌上，再把黄橙橙的药酒端过来，王爻闻到味头就晕了。他蒙住酒杯，坚持不要。“那换个小杯子嘛。”杨添退一步，“哥，我们没得小的，只有这种大杯子。”大家都无奈，杨添一边说“就这个，半杯嘛。”一边已经斟了半杯，王爻赶忙用手盖住。花生米先上来了，“整一口。”杨添端杯，王爻再没法推了，拿起杯子碰了下，抿了一小口，先苦后辣，他赶紧挑了颗花生米塞进嘴里。摆起这几年的经历，杨添问：“还得不得过去？”王爻迟疑了一下，“还要。”“电力部门也还是可以嘛。”“可以啥哦。外人都说好，其实里头一言难尽。”

        边喝边吹，“现在还写东西不？”“早就没写了。”杨添看看他，叹口气说：“我也没时间动笔了。”“你还是可以写。”“哪有时间……过来了找我嘛。”“要得”。王爻惦到时间，九点过，喝完散场，回屋赶紧睡一会，十点半闹钟响，起来洗脸收拾，爻爸一个人还在很享受地看中央三套的民乐演奏，他会十多种乐器，二胡、笛子是一绝，但没赶上好年头。

        说了喝不得还真喝不得，头一直晕，温度始终烧不稳，调了几次，温度都还一上一下的，王爻四处看，副班长不晓得在哪。王爻正着急，烧一号炉的江连仁“嘭”地推开门，怒气冲冲地吼：“烧稳点嘛，烧那么高咋子？那边温度在抖，一直跳。”王爻默然地又减了点煤，几分钟后，江连仁又过来了，“调好嘛！”声音更大，吼完了，嘴巴还嘟嘟囔囔的。王爻实在忍不住还问他：“你那边烧不稳跟我这边有啥关系？”江连仁更大一声闹起来：“咋没关系？连起的嘛，一会高一会低。”嘴巴继续抱怨，“搞啥活路，上班喝酒！不喝酒就看书……”喝酒？是，看书？王爻闷头想了会，想起来了：有一次上白班，王爻也是一个人守这边，盘很稳，他就一边监盘一边拿英语书出来看，厂长偏偏这时进来，站他旁边盯着仪表数字看，王爻赶紧把书扔一边，厂长不说他也不看他，背着手看完仪表，面无表情地走了……当时王爻以为就这么算了，没想到他居然给班上其他几个人说了。一个酒嗝上来，“我看书又咋的？有你啥事？”江连仁跨前一步，“有我啥事？没烧稳，出了事，妈那个逼，要扣我们的钱的嘛。”听他带把子又说钱，王爻心里酒劲更大，“出事没嘛？”“出事了喊你！”江连仁蒙上口罩又放下，突然间伸出食指，指着王爻狠狠地说：“再乱整，总有人要收拾你。”王爻被他这突然而来的一句整懵了，不就是没烧稳嘛，用得着这么凶？嘴巴本能反击他：“你来嘛！”他停下来盯住王爻，再用食指指着他，一字一句：“你娃等到，总有人要收拾你！”“你吗？”“你等到嘛。”他冷笑着转身出去，“砰”的一声，门颤抖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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