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李清云的回忆之一
        李清云自忖并没有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从小到大的经历似乎平平无奇。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忆，不知道从何说起。作为一个以教书育人为目的的教师，尤其是一个语文教师，他很想把他的经历渲染得壮丽纷繁，让这些经历看起来颇有教育意义，或者让人上进奋发，或者让人激动昂扬，这才能不失为一个好故事。但他想来想去，却似乎有点回忆不起之前的往事来了。就好比是如此纷杂的记忆库，突然成了一片空白。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其实他是根本不想回忆起某些事情而已。

        譬如我们每一个人，当有一天我们强行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们也会发现自己仿佛丢失了很多的记忆。有些我们不想回忆的往事，会自动从我们心底抹除，似乎这些悲苦从未在我们的人生中出现过一般。

        但总有一些记忆，就算再是悲苦，怕却是怎么也无法忘记的吧。

        比如说母亲。

        李清云的思绪也是从自己的娘亲开始。

        想到自己的娘亲，李清云对自己的回忆抵触起来，他想回忆一些欢快的、愉悦的事，但那些往事，此刻又像突然被掀开了帷幕，难以抑制地涌入脑海。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数十年的岁月悄然过去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呢。

        李清云的老家确实不是在宁城，而是在临市平城的一个小乡村。村子极小，不足一百户人家。离平城一百公里左右，反而离宁城更近些，但大概也有五十公里的路程了。

        村子极穷，记忆中的大部分人家都是衣不蔽体。在有些人家里，能穿出门去的衣服只有那么一套，谁有事谁穿——这并不是玩笑。村子里没有一个砖垒的房子，全都是泥土掺了稻草，用夹板做模子夯实了的泥土房屋。这些土屋极其笨重，也极其结实，普通的地震都奈何不了它们。但窗户开口极其狭小，木质的窗棂糊满了黄白色的窗纸，屋内几不见阳光，成日里黑漆漆一片。所幸冬日里还算暖和，土炕烧得热乎乎的也甚为惬意。夏日里虽也算隔热，但蚊虫甚多。傍晚时分不说蚊蝇了，单是如果穿了短裤，在屋子里这么走一遭，就感觉有成群的跳蚤直往腿上蹦。

        土屋房顶均是成束的稻草所制，偶尔有人家屋子里用芦草和废旧报纸糊了棚顶的，每到夜晚总能听到老鼠穿行其上愉悦细碎的脚步声。但最怕的就是干燥的冬季了，再穷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春节时分也要放起鞭炮，如果不小心失了火走了水，那就倒霉了。

        村子地处平原，不靠河不挨山，全凭眼前这几分土地过日子。冬种小麦，夏种玉米大豆，靠这些土地，富不起来，饿也饿不死，典型的华北平原的农业生态。

        这个村子大部分是李姓，后来逃荒过来了几户程姓人家，随着年代积累，程姓人家竟也发展成了三四十户的样子。

        李清云有些记不起自己娘亲的模样，脑海里拼凑了半天，才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这让他有些懊恼。他的娘亲有一个土气的名字：程小花，也是出自本村程姓人家。记忆中的娘亲头发蓬松，略有卷曲，身穿暗红格子外套，几年没有换过新的；脸蛋还算丰腴，眼睛很大，总喜欢溺爱的朝着自己笑，眼睛中全是李清云的影子；性格有些懦弱，家里家外全凭爹和爷爷做主。

        李清云还有一个姐姐，姐姐长他两岁，从小瘦瘦弱弱。姐姐出生后没多久，娘亲却疯掉了，每年只有一小部分时间是清醒的。疯掉的原因据说是重男轻女的奶奶在得知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媳妇竟然生了一个女孩之后大发雷霆，冷言冷语百般讽刺。性格懦弱的娘亲就疯掉了，这又导致没有母乳产出，后来没办法买了一只刚下完崽的山羊。姐姐只要一哭闹，就把山羊牵上炕，姐姐就直接嘬山羊的奶喝，营养的缺失导致姐姐从小体质虚弱，伤风感冒不停。后来听说山羊的奶不能直接喝，有细菌微生物什么的，也不知道当时那么年幼的姐姐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些说法大家讳莫如深，从来没有人向李清云和姐姐提过此事。直到多年后有一个大了十来岁的表姐，在聊天中无意中将此事透露出来，这一度使李清云和姐姐大受打击。李清云和姐姐年幼的时候对娘亲是怀有怨恨的——疯疯癫癫的娘亲无数次引来乡亲和伙伴们对姐弟两个无情的嘲笑，这种怨恨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对于娘亲的爱。在少数的娘亲清醒的日子里，总是如此地溺爱着他们。多年后两人回想起来，每逢此时，娘亲的眼神总是如此的柔和，如此的温暖。

        但他们那时候是如此的年幼，如此的不懂事，无数次挣脱娘亲极其不舍的拥抱——当时的娘亲内心该是多么的痛苦！他们不知道娘亲的痛苦，不想去亲近娘亲，自然也看不到娘亲眼底的泪水。

        李清云跟姐姐比起来是幸运的：他出生的时候娘亲是清醒的，而且充足的奶水保证了他的健康成长。作为长孙，爷爷奶奶的宠爱自然也必不可少，两位老人家那些日子睡梦中都能笑醒好几次。而且他的出生让娘亲在家庭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但一个疯子，地位又能提高到哪里去呢！

        记忆中年轻的娘亲在李清云四五岁的时候还会将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喂给李清云吃，李清云往往也会心满意足地叼着沉沉睡去，这种温暖的感觉至今念念不忘。娘亲还给李清云用芦草和浆糊做过一个五角星的风筝，用长长的细绳绕在一个木棍上作为风筝线。娘亲说春天里风吹来的时候迎着风跑，风筝就会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但春天来了，风也来了，风筝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梦想，使劲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无法实现。

        风筝再也飞不起来了……

        娘亲死了，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将自己挂在了同样漆黑的厨房门框上。夜间的清风吹过，挂着的身体飘来荡去，如同那个怎么也飞不起来的风筝。

        那年李清云刚十岁。

        从来对娘亲有着无数怨恨的李清云和姐姐，一颗心如同被狠狠地撕裂了，不停地滴着血，掉在了无形的空间，一滴、两滴……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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