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 7)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这块土地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家究竟有几户。问清楚后我才明白，屋后已开枝散叶的四户人家，有我一个亲叔，一个堂叔，一个堂大爷，还有一个堂哥，而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又分别住着我其他的堂叔们和堂哥们。把我家族所在的土地联结起来，就会发现它们恰如盘根错节的树根，等你耐心梳理清楚，又惊讶于它沉淀着岁月的厚重和幽深——从先祖来此建立家园之际，经过联姻繁衍，把所属的土地一代一代地划分下去，到如今，谁也说不清究竟传承了几代人，因为四代以前的人已长眠地下。

        祖父是他那一代最后一人。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瀑，远的树影，近的屋影，宛若凝固下来的背景画。院子里长着一颗野苹果树，不开花不结果，枝条横生，叶片细小且稠密。它扎根的土地上，原先是一颗开花结果的杏树。房屋修建之时，杏树不知被遣往何方，了无踪影。

        野苹果树的影子投射到褐色的土地上。我才后知后觉到，我的母亲，对丈夫的家族血缘关系如数家珍的妇人，是来自异乡的血缘。她现有人生的一半时间在承载着她一半血液来源的土地上度过，另外一半时间在流淌着她一半血液继承的土地上度过，在法律上，继承她血液的土地是她的归属，那在她的心里，她归属于此地，还是彼地？

        一个家族的男子们是否太过自私？他们不会离开生养他们的土地——生于此，葬于此，与这块土地生生不离。不仅如此，他们的至亲、堂兄弟、好友都把根扎在这块土地上，然后如大树般生长、繁衍。他们极少感到孤独与亲情的缺乏，却要求他们的妻子背井离乡，从另一片土地上过来，与其生育儿女，直至度过漫长的余生，死后尸骨远离故土，永不归乡。

        幸运的是，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从未对这显而易见的不公平表达过不满，基因的传承使他们视此为理所当然之事。然而，尽管女人为这个家族贡献大半生，男人们仍旧将她们排斥在家族之外，视她们为外来人——女人身上没有流淌一丝家族的血。

        我忽然间为身为女子感到悲哀，女子有着孤独的宿命。假如开花结果的树如同女人，它们在任人迁移的时候，是否会有身为一颗树的悲哀？

        毛毛，你为什么说你不喜欢祖母呢？她常常提起你。

        对了，你画了什么样的画？寄过来给我看看吧。

        过了半个月，我才收到毛毛的回信。

        阿禾，我喜欢你的信封，很别致。

        信纸有点皱。可以想见你写信时的漫不经心，这使我起了些微的嫉妒心——你对你男朋友总是格外上心的。

        信上说，你为身为女子感到悲哀，女子的后半生注定要背井离乡。你说得没错，但是阿禾，何为故乡？从父系氏族建立时起，迄今五千余年，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女子都“背井离乡”，嫁于夫家，就连女权运动，也没要求男子当倒插门女婿，“嫁给”女方。一种制度的存在，必有其合理性。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个故乡，生你养你的土地可能是唯一也可能是其中之一。这些故乡尽管与你产生过灵魂的共鸣，它们存在也仅仅存在于你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等过了这个阶段，或者是你，或者是它们，都终将有一个要离开、改变。孤独才是永恒。

        你的悲哀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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