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早上八点零五分，办公室门口早已站满了来领表格的人。一个保安已经坐在门口，手里拿着喇叭，给每一个人一张号码牌。八点半，保安开始准时叫号：“3号，3号，进去。”没人应，又喊：“3号，3号。”进来一位老太太。何苑一看，还是昨天来的那位老太太。老太太满脸皱纹，圆脸肥唇，一双极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手里拎着一袋塑料袋，袋里装着许多发了黄的本子。她也不闹，只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林姐问：“老太太，你的材料都齐了？”老太太也不答话，抱胸坐着，保安来催，她也不肯走。昨日，老太太来为儿子儿媳来申请二孩审批，何苑就将需要的材料告诉她，尤其强调了申请人的父母在证明申请人是不是独生子女的时候，每一次的户口迁移都要社区盖章。老太太一听，当场就说：“你们当干部的是不是欺负人？我之前还在省外住过一段时间呢，难道现在还要去省外盖章？”何苑淡淡点了点头，说：“是的。”

  今天，她又来了，何苑心想，肯定不是材料已收齐了的缘故。见她不肯走，两个保安过来就要拉人，老太太一下躺倒在沙发上，顿时声泪俱下，道：“你们敢拉我走，我就从窗户里跳出去！”保安就不敢拉了，半天见林姐也没有发话，继续去叫号，一个老头刚一进来。老太太就开口了，她说：“我为‘四化’做贡献，响应国家政策，只生了一个孩子。”说着脸就立马哭丧下来，往袋子里掏出没了皮面的光荣证，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还有国家给的钢印！”又说：“现在政策允了，我儿子儿媳妇想要再生一个孩子，有什么错？你们处处为难，满嘴跑假话，做人没责任，干事没良心，狗屁的为人民服务！狗屁的人民公仆！我说你们是吸血鬼！是阴间胆大包天的厉鬼！”越说越恶声败气起来。办公室三人知她是故意寻事，都忍着不说话，心中都憋着一口气。她却有的是时间耗，跟在林姐后面，林姐去综治科盖章，她也跟着，林姐上洗手间，她就在隔间门外候着，得空就问：“你给不给我批？给不给我批？”林姐只不理她。翌日早上，老太太又来了，盘腿在沙发上静坐，一边剔着牙，一边瘙着腿，正巧一个来办事的老头连说跑了几趟，脾气上来，就和林姐理论，老太太会心一笑，缓缓说：“趴房收粮百样精通，结扎引产冰冷大刀。五十多载盼来二胎，辗转盖章处处刁难。长水街道干部冷漠，独善其身屁话不放。”这首小调被外面排队的人听去，乱糟糟地学着舌，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不出三天，全旌城都知道了长水街道干部的冷面孔，吓地吕委员赶紧找人去查了老太太的底，原来这位老太太二十几年前是民办教师，待到要转正的时候，因为与划定的入职年龄不符，结果无法转正，就被辞退了。没了工作，她就下海经商，被人骗去了几乎所有的家当，连老公都和人跑了，心生不快，见到政府工作人员就骂，有时候还拿着鼓槌击着垃圾桶骂，一会儿说疯话，一会儿说正经话，好事的人就围在远处听。吕委员一看，轻蔑笑道：“原来是个疯子，那不理她。”

  林姐因为老太太整日跟着，精神也有些靡靡的，老觉得自己身后跟着个黑黑的阴影，猛然回头一看，又觉得影子闪到墙根去了，走几步回个头，打着哆嗦继续往前走，几天下来，惊出了高烧，卧床不起，张科长这才准了她两天的假。就在这一天，却出了大事。老太太照常来静坐，发现林姐不在，开始转了矛头，对准何苑骂，何苑戴着大眼镜，拿着材料看，旁若无人地听着，神态倨傲，晓惠时不时瞥老太太一眼，不敢吭声。老太太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要干断子绝孙的事情，不然那些被你们杀掉的小娃娃鬼会跑出来，抓你们的腿，啃你们的肝，你看你看，窗边不就站着一个吗。”她伸出手朝着窗边幽幽一指，何苑背身一凉，晓慧也打了一个寒颤，老太太说：“你看窗边的那个钉子，尖尖的，弯弯的，不就是獠牙吗，上面还流着红血嘞，吧嗒吧嗒地落。阴损的事情做多了，生下的娃娃缺胳膊断腿，还长兔儿嘴，屁股没有眼。”

  何苑因为结婚近一年，肚子还没有动静，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被老太太这样一说，更觉得一层阴影罩在心头，闷得难受，出口打断她：“老太太，您只要把表格上的章都给盖上了，我们就给您办。您在这里坐着也没有用，先去把章都盖了去，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老太太就等着有人和她搭腔，嗤笑一声，说：“你们这一套，我见得多了，先是告诉你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下一个等着你，全都都是借口，就是压着不办，给其他人让路，以前就喜欢搞这套，现在还来这套，老子还怕了你们？”跳跃上前一拍桌子，茶杯一倒，淡褐色的茶水流出，何苑赶忙抢起书来擦，右下角已经被染成了褐色，是几天前新买的托马斯曼的《魔山》，心中更添几分气，老太太上前欲去抓何苑的手，何苑下意识抬手避开，这时保安也跑进来拉人，推搡中老太太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呀呀直叫：“推人啦，推人啦，我告诉你们，今天不给我审批，我就横着出去，你们不许动我，你们谁敢动我。”何苑本来就有火无处发，见她这样撒泼，嫌恶地说：“不要在这里倚老卖老，在这里闹有什么用？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说了不能办的，就是不能办！不用在这里用肮脏的语言煽风点火，没有用的！”晓慧吓得脸色惨白，林姐走的时候就和她们说过，说话一定要小心一点，千万要小心，可结果仍是成了如今的局面。

  老太太眼睛一转，又说：“肮脏？你说我肮脏？”然后拧了一把鼻涕往地上一甩，道：“就你们干净！”眼睛一转，又说：“煽风点火？我是为群众争权利！你们自己说的，咨询电话二十四小时能通，昨晚怎么不通了，啊？你说啊，你们怎么做工作的？”老太太这几日天天打电话来找何苑，问几句语言就开始粗鲁，不是嚷就是骂，而且还专挑了半夜的时候打，何苑一听到她的头就疼得厉害，一气之下就关了手机，想起这件事情，何苑也生气地反问：“你这是骚扰电话了，我凭什么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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