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回到南城，离年三十只剩两天，许多外地人都回去了，街上虽挂起了彩旗和灯笼，却也冷清了不少。冷清的是外头，家家户户却是备着年货，往来走亲访友，很是热闹红火。何苑回来的时候，家里正坐了两位客人，是何天明老家村里的赵四叔和他的孙子赵智杰。何天明让何苑叫四公，坐一边陪着说话。赵四叔以前是村里的支书，是个能人，他总说在他任上最自豪的事情有两件，一是村里脱了贫困的帽子，二是何天明考上了大学，他高兴地自掏腰包买了一箱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将他送到村口，这是他第一个送出村子的年轻人，好似这里头有他一半功劳。现在赵智杰在旌城的长运公司寻了一份工作，跑运输，听说何苑也在旌城，便来走动走动，以后好有个照应。赵四叔一坐，便是村干部主持工作的架势，何天明屁股只沾着一点沙发，背伛偻着，双手十指交叉在膝盖，时不时点头称是。他们讲着村里的事情，谁家的谁去世了，谁家承包了谁家的地，谁家的猪专供城里的大户发了财。他们口中的谁，何苑全不认识，小时候她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但时间不长，爷爷家门前那条街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巨大的锈黄门环，大红的对联和滚浓烟的垃圾。她无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这时智杰找她说话：“你现在在旌城？”何苑说是。智杰又说：“我听我妈说，咱俩小时候经常一处玩，现在都不认识了。”然后嘿嘿地笑。何苑是记得他的，小时候玩在一起，连他什么时候尿了床都清清楚楚，那时何苑对乡下的许多东西都不熟悉，智杰便带着她爬戏楼，沿水塘摘荷叶，结果一不留神落入泥水中，被他妈打得又尿了一泡，牵着耳朵又是一阵打，骂他没出息，八岁了还憋不出尿。回到家，王欣罚她蹲在大门口刷洗自己满是黄泥的布鞋，她站在一旁教训，你别和那些野小子玩，成天疯狗一样在地里乱窜，一辈子脱不了他们的土气，城里的女孩子要有城里的样子。王欣玫说“他们”，她不知道要说给谁听，她也听不出王欣玫训斥里的蔑视态度，甚至没有发觉王欣玫第一次对她的要求从“女孩子”降到了“城里的”，但在何苑六岁的认知里，她将他划在了另一个类别里，令她感到最害怕的不是王欣玫，而是因为洗鞋子而变得惨白发皱的双手，在手恢复红润以前她甚至坚定地以为这双手再也回不去了。王欣玫端来一盘水果，说自己要出们买点菜，留四叔吃晚饭。四叔听出她话里虚留的意思，只说有事要走。何天明赶紧说家里有四叔爱吃的腊肠。四叔利落起身，何天明跟着起身，又说难得来一趟，一定要留下来。王欣玫翻一个白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何天明见了老家的人就好比脱胎换骨，不仅话多，还有些婆婆妈妈。四叔摆了摆手说下回，王欣玫又不知何时取来了一大袋的东西，笑说：“四叔，这是何苑旌城带来的特产，您也尝尝新。”说着就把袋子往智杰手里塞。何苑一看，顿时急红了眼，她很恼火，这两大袋东西怎么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王欣玫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装进去的？她要问个究竟！

  她质问：“为什么把我的东西送人？”王欣玫不理会，拿了客人的杯子，开了水龙头，一下一下用力刷。何苑几步追到厨房，又问：“从小到大就是这样，总喜欢把我的东西送人，每次都这样，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王欣玫说：“在这里教训谁呢？摆脸色给谁看呢？冲谁吼呢？”何苑的声音强硬，毫不示弱，她说：“你送我的东西，为什么不先征求我的同意？”王欣玫甩了甩手上的水，嗤笑道：“哦哦哦，我这么做你不满意了是吗？大小姐！说得好像你做什么事都先征得了我们的同意？亏得你有脸皮说！你读大学、找工作，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哪里还不尊重你？你去看看其他人家的孩子，哪个有你这样的权力对父母指手画脚？哪个还能比我们家自由民主？”这话却正中了何苑的心思，见孝真父母的事情她没和他们商量，有些理亏，又十分气恼，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王欣玫继续道：“再说了，我还没拿你什么要紧的东西，几袋木耳香菇，你不同意又怎么样，我是你妈！”这句话是吵架的死结，何苑嫉不屑与王欣玫拿身份欺压人的幼稚手段，一时不语，却正给了王欣玫进攻的机会，情绪更加上头，嘴巴更机敏地张合，无休无止地继续数落，何苑心里翻涌起一阵一阵的委屈，又是一阵一阵强烈的胜负欲，眼睛不愿看她，气得直跺脚：“那不一样！那不一样！那是晒干的铁皮石斛！”王欣玫和何天明一怔，还没等他们理解女儿突如其来的孝心，真相就来了，何苑道：“是孝真送的。”她的声音轻了下来，极微妙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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