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沧海无常
        贾如来到南城门下时，正是盛雪时候，黑石砌就的城墙更像一座被凿得粗糙的雪体。便是守军的头盔上也见得一束参白的红缨半飘不飞。出了这一道关卡，也就出了朝凤城。

        这时出城进城的只是少数，但凭着这少数人，守军便没有赋闲的理由。一个军官不耐烦地收去了贾如的文书。

        “邓国人，哼……可真会挑时候……”

        贾如微微点了点头。

        “当初来朝凤作甚么的……我看你不像是行商的。”军官又接过一份当地人的出关文书，便挥手让他去了，但贾如的却还给他捏在手上。

        “能干些什么……若非货殖，非奸即盗……想来是来这偷老婆的了！”一个手持长枪的守兵忍不住打诨道。

        军官也嘿嘿地笑了几声，又提高了嗓门：“嘿，我问你呢！”

        “求学。”

        军官像屠夫掂量肉的肥腻斤两一般审视着贾如，按着刀柄提了提他的背包：“呵——好轻的包袱……”大约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城台上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审问：“是云太史门下吗？”

        “正是。”贾如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血马袍、腰挂赤纹御刀的军官，左眼下一道烧伤的痕迹如同灰色的鱼尾。

        “云太史交代过了，要我把关于此，代他为公子送行。”

        “不敢。谢过将军。”贾如作揖还礼罢，那个城下的军官业已冷汗涔涔，刀鞘早归了位，这才把公文缓缓呈上。然而贾如早已习惯了先前的待遇，毕竟朝凤人对外乡人的态度大抵如此，何况邓国在五公之国中只是小国，是南蛮之地，邓国人在这座天子佑下的城中受如何的猜忌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贾如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他回头望去，雪意早已盖过闻道阁的楼影。

        “学生有惑。”

        “但说无妨。”

        贾如吁了口气：“学生昨夜游于街市，偶遇一丈人，抚琴其中。学生少时也曾在音韵之学上略有心得，但听这琴声汤汤如潮，振奋有力，而变化无所穷，不觉为那丈人可惜：‘有如此指力，自当歌于王侯之堂，奏于大雅之祀。想来世风浮靡，虽有罗望之锦绣才，却无曹玄之慧眼，黄钟大吕，竟不为世容，且隐于巷闾之中，为此幽音。’学生一时牢骚，不想被那丈人听去了：‘此曲岂为俗子奏？细数天下痛心事，莫过于年华付与浅斟。奇人异士不过后人茶余说叹，既竭力，又何悔？沧海无常，我愿待其桑田。’学生不解，敢问。”

        “你既然心意已决，又何必相问？”先生直起身来，背过身踱到书架边，“十四年前，北骑南下，宗桓公命大将尤荣率七万精兵大破北骑于凛城。凛城一役后，天子在旭山为桓公置办大典以贺其功。我作为太史也有幸前往手录其事。彼时赤日，我与几位太史一同在福泽湖边乘凉，却见一红袍少年独立崖边，面容尸白，眉宇间却有帝王之气。我问他姓名，他只回了太吕二字。”

        “先生何出此言！”贾如惊道，“昔日阳武王亲率二十万雄兵大败安厉王三十万亲兵，厉王便在朝凤禅位于长子太吕。伺候武王兵临朝凤，太吕遁走，距今也有七百年之久。”

        “我且问你，可有古籍记载太吕之死。”

        “学生不详，但……”

        “这便是了。我当时也曾疑心此人不过欺世盗名之徒，不曾想他左目无神……”

        “时厉王得美人高氏，夜醉而欢，日宿于朝堂。太吕谏，为厉王恶，念其为太子，虽免于一死，却以毒粉毁其左目……但……”

        “不过是执念罢了。”先生叹道，“我在这闻道阁待了二**了，却也听闻了邓国之事。烈公好大喜功，征调无度，且多用佞臣；将军王辟以外戚之身入居朝野，权倾一时。且乱世将近，邓国五十年内必亡，你若是王室贵胄子弟，或……”

        出了城门，再走五十里便是尘马城了。然而雪路艰难，途中驿店也不知是否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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