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末的夜晚，暑气未退，树叶已开始泛黄，怏怏地挂在枝头，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荒草得不到雨水的照顾，茎叶干枯，微风过处，刷刷的响。天上没有一丝云，一弯细月斜挂着，散不下光。星星倒是多，像被打翻的一大罐盐，铺满了整片天，或明或暗的闪着光。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夏夜，令人佩服的金贵哥突然回来了。

        他是乘着昏暗的星月溜回来的。那时候深谷两头已被穿着屎黄色军服的大兵堵住。他们哇啦哇啦的怪叫，说着听不懂的鸟语，拿缠了带刺的铁丝网的大木架往谷口一横，拦住过往的人盘查，顺道抢点商人的货物，摸摸大姑娘小媳妇的屁股，咧着嘴叫“哟西！”。

        金贵哥就是在这个干爽的夏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回来。在村子里歇过脚的商人说，谷口贴了他的画像，被那些日本兵悬赏捉拿，提供线索或交出死的也可以领不少钱。金贵哥在外面犯了什么事，会被说着鸟语的日本兵悬赏？商人们说不出。金贵哥又是如何骗过盘查的日本兵摸回来的？村里人也不知道。

        金贵哥回来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传遍了全村。大家都知道，17岁跟着商队跑出去的金贵，没有经爹娘同意就大逆不道的跑了，5年后又偷摸着回来，还成了日本兵的通缉犯。所有人对盘查的日本兵没什么好感，大家默契的达成一致，不去告密，不让陌生人知道金贵的行踪。

        金贵安心的落了脚。

        年轻人的心是活络的，充满好奇的。金贵回来的早上，陆续有人往金贵家跑，打听深谷外面的世界，金贵到过的地方虽不比过往的商人多，但金贵会侃，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些经历好像就发生旁人身边，很有一丝身临其境的味道。听着金贵绘声绘色的侃大山，自己仿佛也看到了灰色的大马路，坚硬的很，任你如何用力都跺不出个脚印来；像乌龟一样的车子跑了过来，都有四个黑色的宽大轮子，大声喘着气，碰到有人拦路就扯开了叫：“滴滴，滴滴……”；路两边的房子也是灰色的，一层一层堆上去，有的快跟土崖一边高了……

        年轻人对金贵的崇拜更进一分，包括英子。

        铁柱和英子打小就是金贵的跟班。英子扎着一对羊角辫，整日里跟着金贵，长一声短一声的叫：“金贵哥！金贵哥——！”在英子眼里，金贵哥是无所不能的，神通广大的大英雄！金贵出走的时候，英子也快十五岁了。怀春的年纪，丢了情郎，英子变得沉默了。默默地种地，默默地吃饭，默默地走路。铁柱叫她，没回应；给她好吃的，不看一眼；逗她开心，脚一跺，走了。除了吃睡干活，英子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望着金贵出走的方向发呆上。英子娘着急，给她找婆家，英子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英子爹气得在院子里骂，可也没辙，找婆家的事只好不了了之。

        金贵哥回来了，英子活了过来。

        英子没有急着去金贵家，她要打扮漂亮了再去见金贵哥。头发要梳得油光发亮，扎成整齐的两根顺耳辫，直挂到胸前。衣服要穿过节时才舍得穿的浆洗平整的蓝碎花小褂，白得跟羊羔肚一样的新袜，配布面跟新盖的乌瓦般黑的百纳底。打扮停当，英子在小镜子前照了又照。

        直接去金贵哥家？不行，万一屋里只有她一个姑娘，岂不被人笑话。还是拉闺蜜小兰一起去吧。刚走出房门，小兰已经冲了进来，拉着英子就往外跑。“还在磨蹭啥，再不去金贵哥家，怕是见不着面，只能站院里听声儿了！”小兰焦急的喊。我磨蹭？你不也是现在才动身？穿得这么好看，不也是打扮了半天才出门！英子心里嘀咕，嘴里没说。

        拐过路口，远远看到金贵家房顶站着个人，是村里眼力最好的后生强子，就住金贵家隔壁，是跟金贵穿一条裤衩长大的好兄弟。强子村头望一阵，村尾望一阵，一脸警惕，看样子是在放哨。看到英子她们跑过来，强子招招手，又警惕的望向远方。

        进了院子，英子看见堂屋里站满了人，都长长的伸着脖子，屏息朝里看。里面有一个稳重的声音，缓慢的讲着话，和金贵小时候的声音很像，但又粗壮一些，沉稳一些。英子和小兰找个空隙，踮起脚也往里看，搜寻发言者的位置。

        看到了！讲话的就是金贵哥！多年不见，金贵哥没啥变化，脸是瘦了些，看着更精干，梳着没见过的分头，头发干净黑亮，脸也显白，多年没下地干活，又被城里的文明浸润，金贵身上透露出一丝书卷气。金贵讲得正起劲，配合各种手势，声音带着很强的感染力。

        “我想来了城里，当然要多学些东西啊！哪里能学更多东西呢？”金贵顿了顿，扫视一圈，近旁的人都摇头。

        “学堂啊！”金贵解开了谜底，仍不紧不慢的讲。“我就找了那最新式的学堂，去谋了个洒扫的活计，可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跟着先生们偷学新文化呢！那些先生们啊，有的穿着长衫，有的穿着洋装，有的带着透亮的眼镜，还有女先生呢！个个气派的很！学生们都穿着整齐的学服，男学生戴有檐的黑帽，女学生留着漂亮的短头发，就到脖子这里。”金贵拿手在自己的脖子边比了比。“学生们碰到有先生走过，就停下让到一边去，低着头喊：‘老师好！’我也学着他们的样，赶快让到一边，低着头喊：‘老师好！’……”金贵的声音尽量放低，大家屏着呼吸听，听到精彩处，一齐发出轻声的哄笑或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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