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有油茶树 (1 / 3)
        山下，谭诚正一点点在开挖荒地。他刚挖一下会儿，就见汗了，于是干脆脱了外衣。

        谭诚个子颀长、高大，年纪不过四十多岁，不过生活的压力，已经在他脸上刻下一圈圈的皱纹，配合他黑黝黝的皮肤，看在去已经五十多岁。

        谭诚不是彭家坝的本地人，他老家在老鹰岩背后那座山的香炉村。香炉村，在原陵土家族自治县的最北端，抬脚就可以跨进重庆市。彭家坝的人素以彪悍知名，传说彭氏先祖曾是土司主，统领彭家坝和周边一带，明代率兵到浙江打过倭寇。不过论打仗，香炉村的谭家比彭氏更加厉害，谭家出过一任提督，打过很多硬仗。当然，这些事儿只有谭诚的父母还在逢年过节时提起。从骨子里来说，彭家坝的人——甚至所有原陵县的人——都不太瞧得起香炉村，毕竟香炉村是县里最偏僻的地方，山高气寒，物产贫瘠，只有苞谷和药材出产，过去香炉村的人连大米都只有过年才吃得到，和拥有千亩良田的彭家坝相比，生活水平差距太大。

        谭诚高中毕业，不愿意回老家，进了城里的一个武校。武校校长程小鹏还兼任老师、后勤。这程小鹏在原陵县却算得上是大人物，他去少林寺学过，手下小弟无数，江湖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一言而决。他开武校，不为赚钱，只图个热闹，好比阔小姐当窑姐。

        谭诚进校时，学校只有七八个学员，学费低得让人无法相信。当然，教学也十分松散。程小鹏心情好了，就耍一回刀棍，享受一下学员崇拜的掌声；心情不好，就放牛，任由学员玩耍。谭诚跟他混了两年，刚学了几套花架子，程小鹏就莫名其妙出车祸死了，成了县里津津乐道的一个悬案。没了程小鹏的庇护，谭诚只好和当地人所有年轻人一样，背起被盖卷，到浙江去打工。

        凭着一副好皮囊和谭诚自己都瞧不上眼的花架子拳脚，谭诚在一家大酒店找到一份保安工作，日子过得挺安宁。和他一起出去没有找到事做的石龙镇同乡，抱着无事做就自己搞事的原则，组成一个半地下团伙，很快在当地打出名声，号称石龙帮。那个城市，最有战斗力的是重庆帮。某次，石龙帮和重庆帮为一家电子游戏门店械斗。石龙帮吃了一点亏，石龙帮的老大彭仁虎，大为恼怒，马上组织手下的人给熟悉的老乡打电话，准备多约一些人来再行决战。做着保安这份很在前途工作的谭诚，为了老乡的几句好话和50元出场费，脱下保安制服匆忙赶去参战。

        和所有的群斗一样，重庆帮也没有闲着，喊来增援的老乡比石龙帮还多。第二战，石龙帮又是一触即溃，只有谭诚显示出提督后人的战斗素质，从重庆帮手中抢过一条扁担，宛如薛仁贵重生，当初学的花架子武术，在他手里居然发挥了想象不到的威力，他信手拈来，打得围攻他的几个人掉头就跑。谭诚一战成名，从此石龙帮凡有斗殴，都要请他到场，他也似乎激活了先人的遗传基因，看不上温温吞吞点头哈腰的保安工作，酷爱上了打架，每次打架都冲在最前面，被圈子里的称为“疯狗”。

        彭德福高中毕业后，也来到浙江的这个城市打工，两年换了四个厂，她手脚麻利，可是无法习惯流水作业线上单调的工序，一上夜班，就头痛如裂，只得找了一家小超市混日子。这家超市边上就是石龙帮看管的一个电玩城，一来二去，彭德福和谭诚结识，开始处朋友。最初，彭德福对这段恋情并不上心，她家里情况特殊，不可能远嫁。哪知道，她开玩笑地问谭诚愿不愿跟她回彭家坝当上门女婿——她估计谭诚不仅不会同意，而且会当场翻脸——结果，谭诚跟下凡的天蓬元帅一样，对当上门女婿，没有什么心理障碍，答应得爽快。这事儿，让谭诚家里的人大为生气，谭诚的兄弟背后都笑他是吃软饭，谭诚的父亲一听说别人议论这事，就神色黯然，感觉对不起列祖列宗。

        谭诚、彭德福结了婚，继续留在浙江打工，不久生下谭竹生。谭诚再提不起打架的兴趣，主动提出回彭家坝安居。他农活做得好，性格温和。即使按彭家坝的标准，谭诚也是十分合格的农民。

        谭竹生上小学时，彭德福生了第二胎，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小孩后她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这病不发作时，没什么异常；一发病，就头疼，手脚无力，自己想站起来都不可能。去县人民医院治疗，花了一万多块钱，医生只得出一个六个字的重要结论：“这是一种怪病。”谭诚又将彭德福送到省城去，省城医院的大专家会诊，还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这病用光了家里的积蓄，还借了几万块钱的外债。

        谭诚话更少了，逐渐从一名普通农民变成一名沉默的老农民，如果说有他还有什么追求的话，就是他对开荒太执着。

        荒地在村子的西端，谭诚像勤恳的土拨鼠一点点地开挖，把土坷打碎如沙粒，将大大小小的石块清走，用清理的石块砌成保坎。日积月累，这块荒地有半亩之多。本来，彭家坝的田土就多，加之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甚众，很多田土都荒废了，无人种植。村子里的人都想不通，谭诚为什么要去开荒？他这块土，只种了点苞谷、土豆，除去劳动力和肥料、种子的钱，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他是不是傻啊？不过，谭诚不这么看，他对土地天生热爱，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他形成一个错误的观念：国家分给他的自留地，不是他的；只有开垦出来的才是自己的。在他看来，这块开垦出来的土地和女儿谭竹生一样，坚决不会让别人染指。

        彭家坝村民委员会主任彭龙，好几次找谭诚，告诉他现在开荒不合法，他的荒地不受法律保护。双方说急了，谭诚就说：“如果你觉得我多占了，你就把我的自留地收同样的面积回去。”彭龙无可奈何，村集体收半亩地回去，有什么作用？他还懒得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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