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七节
        小刘家的小卖部开在豆各庄村西南角，一进村的位置。与高楼林立的幸福一村不同，豆各庄村可是真正的村庄。这里给人的感觉就一个字，破。破旧的平房，破旧的道路。不要说与三里屯附近的幸福一村相比了，就是与蓝靛厂比起来，豆各庄也要差了不止一个层次。当然，要比起黄土城村来，那还是好一些的，毕竟人家的房子都是砖瓦结构的。

        小刘家的小卖部租了两间破平房。门头的水泥墙上用红漆写了四个大字，为民超市。看来小刘没白在传媒行业里头混，品牌宣传意识还是有的。我问他：“刘哥，你为什么不做个小灯箱广告牌？晚上眼神不好的人都看不到你的招牌。”小刘说：“年前房租快到期了。我跟房东谈续租的事儿。他要给我涨价。我不同意，跟他抻了一段时间。最后，房东让了一步，少涨了一点儿。我才跟他签了租赁合同。这不正准备装个灯箱广告呢嘛。其实也没啥用。村里头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店。装上只不过是好看一点儿。还得多花钱。”做小买卖的人，挣的是蝇头小利，多花一分钱也是舍不得的。

        小刘先带我进了他的为民超市，屋里也是很逼仄。柜台前面放了两台**，有几个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在那里玩儿这种时下正游行的赌博游戏。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面容娇好的少妇。见我们进来，冲着小刘抱怨道：“你去帮个忙怎么那么久？我一个人又盯游戏机，又卖货，忙得连个厕所都上不了。”小刘笑了笑，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同事小张。他租住咱们隔壁的那间小屋。小张，这是我媳妇。”我冲小刘媳妇点了点头，“嫂子好。给你们添麻烦了。”小刘媳妇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反正那屋也没人住。只是有点小，不过，住一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小刘，“给你钥匙。你先带小张过去吧。”

        出了超市门，往右一转，就是那间小屋了。推开门，从屋里直统统的顶出来一股潮湿且夹杂着酸味的气息。屋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小刘摸索着开了灯。这间屋子比我之前在蓝靛厂和严峰兄弟合租的那间小屋还要小。几张破木板搭起的一张床占据了屋子四分之三面积。顶棚是那种报纸糊的，看起来有年头没有重新裱糊和打扫过了。泛黄的报纸被尘土遮掩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挂历纸，小燕子赵薇那大大的眼睛与紫薇林心如漂亮的酒窝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略略消减掉一些老屋子的年代感。屋子里连一扇窗户都没有。要想通风只能开着门。小刘把门敞开，对我说：“这屋子条件是差点儿意思，也不能通风，先将就着住吧。等有了好一点儿的房子再搬家。”我点点头，说：“出门在外，有个住的地儿就行。咱农民出身，不讲究那么多。刘哥能不能借我一把笤帚，我把屋里简单的打扫一下。”小刘说：“你等一下，我回超市取一下。”

        屋门打开通了风之后，屋里原先那股难闻的味道渐渐散去了。小刘拿来一把崭新的笤帚和一个戳子，说：“给你拿一把新的吧，反正以后也用得上。”说着，他就帮着打扫起卫生来。我说：“刘哥，那这笤帚和戳子的钱我到时和房租一块儿结给你吧。”小刘笑着说：“不急不急。咱就是开超市的，你缺个啥用个啥的过去拿就行。反正就隔了一堵墙。”小屋子打扫起来极为简单，站在当地，手执笤帚画个圈儿，各个角落基本上就都照顾到了。小刘干活却是极为仔细，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打扫完屋子之后，小刘说：“我再去超市给你取些报纸过来，把床铺一下，要不褥子直接铺在床板上容易挂毛毛。你也该饿了吧？我让你嫂子给你煮袋方便面吃。”我还真是饿了，在公司干了半天活儿，连口饭都没吃上。这会儿肚子早就闹革命了。“谢谢刘哥，你跟嫂子说，给我来袋带辣的方便面。”小刘取过来报纸，铺好。我把行李摊开，跟着他去超市吃方便面去了。

        盛面的饭盆儿，吃饭的筷子也都是新的。公司搬家的时候，我留在公司宿舍里的餐具落在红源**了。得，一切从头再来吧。挨着小刘的超市倒也方便，缺啥拿啥。热心肠的小刘在为我解决住宿问题的同时，也为自己解决了房屋闲置的问题，当然还给小超市带来了一个稳定的顾客。小刘也泡了一袋方便面。我俩吃过方便面，聊起天来。我问小刘：“刘哥，你现在到底算在职还是已经辞职了呀？”小刘说：“我实际上在年前就已经辞职了。不过，郑总既是老板也是哥们儿，有啥事儿招呼我，我还是要帮忙的。前些年他也挺照顾我的。这两年他混得实在是不咋样儿。要是还跟以前那么火，我也不至于另外找辙挣钱了。估计明天上班的时候，到岗的没几个人了。张老师肯定能去。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听小刘这么一说，我的心情不免有些黯淡。这个千禧年的开头似乎不咋样儿。先不说郑总，只说我。原先能洗澡、能吹空调、有暖气的公司宿舍没有了，只能住到这阴暗潮湿的小破屋子里，而且距离公司还那么远。至于这份工作能不能保住，那还得看郑总的业务怎么样了。唉，开局不顺呀。行业发展趋势对于郑总和公司来说是大环境；而郑总和公司则是我的大环境。大环境不好，无论是公司还是个人自然也好不起来。

        和小刘聊了一会儿，我感觉身上又开始痒起来。去年落下的这个皮肤瘙痒的毛病一直困扰着我。特别是一到晚上，痒得我无法忍受，而且是越挠越痒。当着小刘和他媳妇的面儿，我实在不好意思把手伸进衣服里挠痒。我打了个哈欠，说：“刘哥，嫂子，你们忙着吧。我回屋睡觉去了。这一天又是坐车又是干活的，扛不住了。”小刘说：“你赶紧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现在跟以前住公司的时候不一样了。你明天早上六点多就得坐车往公司走，要不然连堵车带换乘，到了公司准得迟到。”

        回到屋里，我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一边挠痒，一边从床铺底下拿出一张报纸看起来。灯当然是不能关的，要不然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小刘从公司拿回来的报纸。上面竟然是薛颖给长裕公司写的那期软文报道，只不过署名是张红民。去年刚到公司时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一一闪现出来。薛颖人家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接受过系统的大学教育，获得了正规的学历学位，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权。王永利也是大学生，在才华的加持之下，不仅有更多的选择权，更是吸引了《南方周末》的注意力，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即将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斯莉同样拥有更多的选择权。而我张红民，毫无选择的权利，只能在大汉广告公司这一滩即将干涸的浅水里拼命的扑腾，等待着命运对我的裁决。现在的这一切，都源于我当初辍学的决定。做出那样的一个决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从那个决定之后，我的人生道路却是越走越难走。今夜，我张红民困顿于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之中，呼吸着潮湿腐败的气息，怪不得任何人。这是我的选择。

        我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在黄土城接受的五年劳动教育不过只是刚刚开了个头。以后的人生道路还很漫长。由选择辍学所引发的一切后果尚未完全显现出来。真正的苦果还在后面呢。年轻人，慢慢承受吧。我一边挠着痒，一边胡乱的想着，报纸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灯光被闭合的眼皮挡在了视线之外，我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在梦中，我一大早就赶到了红源**。公司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挨个屋子找，找不到人。我忽然想起来，公司已经搬家了。对，我得去幸福一村上班。想到这儿，我突然腾空飞了起来，穿越过一座座高楼大厦，直往幸福一村飞去。我经常在梦中飞翔，有时飞得很稳，有时又无法把控自己的身体。我飞过玉渊潭，飞过苏州桥，飞过北太平庄桥……终于飞到了幸福一村公司楼下。我不需要坐电梯，直接飞到了12层。从窗户里我看到屋里郑总和文主任、张老师，还有去年年底新来的业务经理刘群，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打纸牌。我正准备伸手去敲窗户。文主任看见了我，却并未理我，依旧盯着手里的牌沉思着。我想喊她一声，却喊不出声儿来。就在我悬在空中着急的时候，屋子里突然黑成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紧接着，我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我扑腾着两只胳膊想飞起来，却是没有任何作用。眼看着就要落到地上了，我的身体一震，从梦中醒了过来。吓出一身冷汗的我赶紧从枕头边拿起那只从地摊上买的电子表，一看，六点半了。

        着急忙慌的洗漱完，我一路小跑着往公交车站赶去。昨天小刘已经告诉我从豆各庄村到幸福一村的公交换乘路线了。我得先坐451路公交车，到青年路南口换乘115路公交，到工人体育场下车，步行不到一公里才能到公司。一路上，公交车走走停停，再加上堵车，我到公司时已经将近九点了。

        郑总、文主任和张老师已经到了。其他人还没有来。张老师在**里正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桌子。我一拍他的肩膀，“张老师过年好哇！”张老师被我猛不防的举动吓了一跑，扭过身来，“你小子，吓我一跳。听文主任说你昨天就来了。怎么样？这年儿过得还好吧？”我笑着说：“托您老的洪福，一切都好。”张老师把抹布往我手里一塞，“年都过完了，该干活了吧。还不赶紧干活。你看咱这新办公室乱糟糟的。”我顺手接过抹布，开始干活。张老师往郑总那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我说：“看来咱们郑总这个年过得不咋样啊。连**都租不起了，跑到居民楼来办公了。不过倒好，这回我离家近了。”

        张老师住在潘家园附近，离幸福一村也就不到十公里。的确，这回公司一搬家大大方便了张老师上班。以前公司在红源**办公时，张老师每天就像我今天似的，大清早就得赶公交，光是上下班就得用掉四个小时。“看来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呀。张老师您这回省事儿了。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觉了。我可是麻烦了。今天我六点半就起床了，一路紧赶慢赶，这不现在才到公司。”张老师得意的一笑：“想不到吧，你小子也有今天。睁眼就上班，起床就到岗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跟时间赛跑吧，年轻人。”

        张老师说的没错，我是得跟时间赛跑了。不跑的话，就赶不上通往幸福的公交了。大年初八头一天一班，只有我们四个人到岗。小王给郑总打了手机请假，说他怒对上车票，得过几天才能到岗。小佟给郑总打电话，说他不来上班了。业务经理刘群说以后就不到公司坐班了。他家住在定慧寺那边，嫌来这边上班太远了。郑总的舅妈，办公室陈主任也不来上班了。她家住在首钢那边，离这儿更远。

        将近中午时，郑总叫文主任招呼我和张老师去总经理办公室开会。郑总的屋子不大，放了两张办公桌，一张沙发，就没什么闲着的地儿了。他和文主任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我和张老师坐在沙发上。郑总点了一支烟，又给我和张老师一人扔了一支，等我俩把烟点上，他开始讲话了：“张老师，小张，我去年和文主任商量了一下，觉得咱们公司原来的办公地点有些偏。所以就决定搬到工体这边来。现在公司虽然是在居民楼办公，从地理位置上来讲，还是很有优越性的。再说，这个楼也是商住两用的。当然，我们的办公区面积比以前要小了不少，不过，这也没关系，这样咱们的距离就更近了。商量个事儿也方便，隔着门喊一嗓子，全听见了。”郑总开场先调侃了一番，为自己的经济不景气打个圆场。张老师应和着说：“新年新气象，咱公司在千禧之年喜迁新居，是个好事啊。刚才在屋里我还和小张说呢，这回我上下班可是省了不少时间。”文主任也跟着打趣道：“是了，我们就是说您这么大年纪了，来回上下班还要走那么远的路，这不才搬过来的嘛。”张老师“呵呵”了一声，并不打算领这个顺水人情。

        郑总狠狠吸了一口烟，吐了个大大的烟圈儿，接着说道：“有几个员工给我打电话，可能是不打算过来了。文主任还得抓紧招聘新人。新年新气象，这个新气象就是新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的人不想干了，有的人还正愁找不到工作呢。”文主任应了一声，说：“我下午就联系一下北京晚报，打打招聘广告。”郑总点了点头，“张老师是公司的老人了，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们干，功劳且不说，苦劳还是有的。在这个时候，您得发挥老人的热度，多为公司发展出谋划策。”张老师点点头：“那是肯定的。我和公司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当然希望公司能在新年有新的发展。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竭尽全力。”郑总又看着我说：“小张去年跟着我干了一年，也算是老员工了。年轻人有想法，学习能力也很强。咱们公司今年要向策划设计品牌推广全面转型，你也注意多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不能光是闷头坐到**里写稿子了。长裕今年的软广告投放也比去年少了很多。我们不能指望着他们给多大力，必须大力开发新客户。听刘群的意思，他也不打算过来了。广告业务这块我暂时先盯着。文主任也得带着张老师和小张往广告业务方面靠拢。没有业务，没有客户，你们的那些墨水倒给谁？”

        文主任看了看我和张老师，说：“咱们**看来也得转型做业务了。要不然就该没活干了。”我和张老师点了点头。郑总又接着说：“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吧。散会。”我和张老师起身正要出去，郑总招了招手，“来，咱们先打几把升级。”

        晚上的梦境应验了。不过，我不是悬在窗外，而是坐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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