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节
        秋天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家里开始生炉子了。地皮已然封冻。土坑里的拉土大军纷纷撤出，各自班师回营。在田地间，土坑里忙了一年的后生们将阵地转移到了牌桌前。推牌九，打麻将，打升级，砸金花，斗地主……各种赌博娱乐活动开始上演。

        包括黄土城在内的广大农村青年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忙时累到死，闲时输到光。我曾经对此感到很好奇，跟着一个设赌局的后生去他们家里的推牌九赌博现场观摩。好家伙！满满当当一屋子人。炕上围坐一圈儿。这圈儿人身后蹲跪一圈儿。地上站着一伙儿。所有人的眼里都冒着贼光，紧紧的盯着庄家和玩家手上的牌。人们一边摸着牌，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他们说的太过专业了，我基本上听不懂。听了半天，我只记住一句词“某某某踢足球，毕十。”他们口里的某某某是时任最高领导人。我不明白，怎么某某某踢足球就是毕十了呢。虽然我也抽烟，可屋里的烟味还是熏得我直咳嗽。屋子小且封闭，人人手上一支烟，不呛才怪呢。我天生就不是个赌博的料，实在搞不懂他们有什么可兴奋的，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离开了。

        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各有不同。黄土城的后生们大多喜欢赌博。在自学英语之前，我喜欢到各个理发店、裁缝铺去逗小女女们玩儿。自从开始自学，我基本上就不去那些地方了。说实话，真的是没时间。自学看似自由，也没有老师监督你。你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随意。可是，当你真正的喜欢上自学时，就不会这样想了。自律较之他律而言，若是纯发于内心，远比他律更为严格。你做什么不是做给他人看的，不是在他人的监督下去做的，单纯的就是自己乐意做。这样自会专注。一旦专注，便会忘我。如能忘我，便是极乐。既然已是极乐状态，还有什么其他的事物能吸引你呢？

        因为不需要拉土，我的心思和精力便都可以用在学习上。每天我都要学到晚上十一二点。睡觉前我先把炉子闷好了，然后，上炕倒头就睡。第二天，我凌晨三四点即起。如炉子未灭，捅开火，架上煤，我便坐在书案前开始学习。因为怕影响父母休息，我基本上都以抄写为主，兼辅以默读，以加强记忆。如果炉子已经熄灭，我得先把炉子生着了，才能开始学习。那个冬天，我一直就是这种状态。可能是觉得以前耽误的学习时间太久了，这会儿恨不得争分夺秒的补回来。那是一种如痴如狂的学习状态。等到父母起来以后，我就把录音机打开，反复播放英语磁带。那段时间学得太狠了，没有任何运动和锻炼，结果导致便秘，连续半个多月不能大解。不过，我倒也不觉得腹中憋胀。我怀疑，太过专注的学习可能会高效率的消耗人体能量，故而食物都被消化吸收掉了。然而，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只进不出，那是貔貅。作为凡人，还是要搞通畅了好。于是，我便调整个作息计划。每天早上赶到父母起来后，我便到村外跑步。从黄土城村跑到东面的六顷村，再折返回来，差不多五六公里。嗯，生命在于运动。这话的确说的有道理。自从开始运动，我的新陈代谢恢复正常了。整个人也感觉清爽了很多。学习效率也更高了。

        偶尔会有邻居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到家里来串门，看到我叽里咕噜的练习英语口语。他们很不理解。“红民，你学这些外国话有什么用呀？黄土城八百年也来不了一个外国人，你学会外国话跟谁讲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只是淡淡一笑，不予回答。他们说的也对。如果我只是在黄土城生活一辈子，学英语还真没用。至多能去学校里当个英语老师。可是，学校里的老师们都是北塞师范科班毕业持证上岗的老师，哪里能轮到我呢？即使当时还有民办老师的编制，我家在黄土城既无政府人脉，又无钱打通政府人脉，自然也轮不到我。我学英语，是为了外出打拼时多一门专业知识。我若是这样告诉他们。他们便又会问，你去外头大地方又能干些啥呢？呵呵，还是不要解释了。无用的话说多了，是一种时间浪费。

        一个人，当你真正的定下心来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是没有时间去向别人解释这样做的原因的，也没那个必要。只要自己心里知道目标是什么就足够了。除非有人能助你更快的达成目标，方有向其解释的必要，否则，任何形式的解释都是一种语言和时间的浪费。人们对你所做之事表现出强烈好奇，恰恰说明了你做的是一件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并不一定是非常之事，但一定是你自己的事。既是你自己的事，便与他人无关。呵呵，意大利诗人但丁在其作品《神曲》中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句话，甚是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时下流行一句话，“没有一个冬天无法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于我而言，倒是希望1996年的冬天不必逾越过去，春天不来亦无妨。因为，只有在冬天，我才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中去，而不必做其他事情。春天一旦到来，地皮解冻，我便不得不去土坑里接受劳动改造了。

        1997年的春节，我们家过得很是热闹。大哥大嫂带着大侄儿一家三口回来过年了。二哥二嫂小两口也都聚集到一起。他们虽然都有了自己的新房子，但还是喜欢都凑到父母家里来热闹热闹。即使是在那热闹非凡的日子里，张红民同学还是坚持学习英语，并无丝毫懈怠。来，给自己比个小心心，点个赞。呵呵，那会儿别说微信了，连短信都不知道是啥东西。学习之余，我喜欢逗弄大侄儿玩儿：“来，壮壮，给三爹背个古诗。”壮壮已经三岁了。脑袋圆乎乎的，两只眼睛特别大，小家伙很聪明。我教他背诵《诗经?国风?周南?关雎》里的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只须教他两三遍，就记住了。然后，我让他背诵，用录音机给他录下来，重放给他听。壮壮便很开心。尽管他并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背得却是上劲。我怀疑，这首诗过早的开启了他对淑女的好感。后来这小子从中学开始就谈对象了。不过，早恋对他倒也有好处。他追随着对象前进的步伐，一直保送了研究生。所以，有些事情要辩证的看待，不能一棒子打死。

        家人团聚在一起，欢欢喜喜的度过了春节。转眼就要出正月十五了。就在正月十四的早上，电视里播送了一个令人感到哀伤的新闻——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爷爷已于昨晚逝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一家人静默半晌。旋即开始议论起关于这位老人的事情。爸爸说，1976年三位伟人去世的时候，对国家和老百姓的影响很大。那时的人们感觉就像天要塌了似的，一个个六神无主的。现在，却是另外一番感受了。妈妈也说，是啊，那会儿大家都在哭，现在虽然心里也难受，但没有眼泪了。大嫂接着说，要不是邓爷爷，咱们老百姓现在不一定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虽然没什么钱吧，好赖不愁吃穿了。当电视里反复播放老人家那句“我争取活到1997年，到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时，我的内心波澜起伏。是啊，老人虽然活到了1997年，却还是没有熬到香港回归的那一天呀。

        那个春节，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因为邓爷爷的逝世，使得喜庆的节日气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然而，这只是一时的。随着返城的农民工踏上打工之路，人们的心里便只有对新的一年经济收入的无限向往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中向前发展和进步的。固步自封只能是死路一条。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虽然也出现了不小的波折，但是总的方向是不容否定的。不能出了一些问题就怨天尤人，甚至想着倒回去。总设计师虽然已经设计好了总的路线，但是在发展过程中肯定会出现变数，或有一些不足之处显露出来，这不也正是后来人要解决的问题吗？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立足现在，展望未来，才会进步。偶尔回头，只是反思总结，其目的也是为了在把握当下的基础上，向前进。

        对，向前进。一个冬天的时间，我已经把《基础英语》第一册和第二册大部分都学完了。对于英语学习，我认为其根本在于记忆。只有你记得单词多了，再去理解才有意义。你把语法学得再好，没有单词量，也是白搭。这玩儿就像你拿着渔网捕鱼，如果水里鱼多，随便撒一网，就会捕到很多鱼；如果这水里没有鱼，任你撒网技术再牛逼，鱼网再好，也是徒劳无功。单词量就是鱼。语法就是鱼网。所以，我一定要先把单词量提升到一定的水平，至于语法，初中学得那点儿已然足够。刚开始自学时，我的方法就是死记硬背。书中的每一篇课文我都能背下来，甚至后边附着的那些个英文古诗我也都能背下来。那时的我，虽然抽烟，但不怎么喝酒，记忆力并未损失多少。背诵这些内容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我们在学习时，既要强调刻苦努力，但是也不能否认天赋的重要性。所谓天赋者，是上天赐予的，是父母的基因给予的，与你努力无关。我们不能羡慕别人的天赋，就像你无法与王思聪比出身一样。有天赋者，如能更加刻苦努力，其成就定会远远高于普通人。如果不努力的话，最后也只能像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矣。王思聪再聪明，如果没有他爸爸给他的五个亿练手资金，他也不可能亏损到最后还要妈妈出面解困的局面。呵呵，没办法，这就是天赋。这个世间的绝大多数人哪里有机会得到五个亿的启动资金去练手，恐怕很多人终身的奋斗目标也不过是五百万吧。在天赋方面，我必须得承认，在领悟力与语言学习能力方面，天赋与我不薄。这与我自身努力并无相干。实际上初中三年是我发挥天赋，努力用功的最佳时期，可惜我错过了。这个时候再补上，虽则尚可，却也是颇为费力了。毕竟中间荒废了三年时间呢。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沉睡了一个冬天、半个春天的黄土城的广袤土地被春风和拖拉机的轰鸣声唤醒了。拉土大军又开始行动了。输得净眼毛光的愣头青们，来吧，投入战斗吧！土坑里的陶土层越来越稀薄了，能够挖出来的好土日益减少。以前，我们一家人还可以拉七八车，现在一天只能拉三四车了。幸好，随着二哥结婚成家独立过日子，我们的家庭经济条件也略有好转了。当然，还是有好多饥荒没有还完的。事实上，那时候拉下的饥荒一直拖到了21世纪，甚至拖得都不好意思还人家了。前两年，妈妈在还给大姨家二哥的六百元欠款时，着实纠结了很久。你想想，九十年代中期的六百元和现在的六百元能是一回事吗？还好，因为妈妈帮着大姨带过孩子，所以几位姨哥都跟妈妈很是亲近，借钱时没有二话，还钱时亦无怨言。姥爷姥姥虽然生有多子，但存活下来的仅有大姨和妈妈。因此，两姐妹亲如一人。大姨家的大哥在黄土城生活到16岁时才回到大姨身边。一直是姥姥和妈妈照看着。这也导致大哥对大姨感情疏远，反而把我妈当成亲妈了。大姨远嫁到屯林乡林场，不便时常回来在父母跟前尽孝，心里一直存有愧疚，极力在经济方面对姥姥和妈妈予以补偿。每到我家经济困难时，大姨和三位姨哥总是慷慨的伸出援助之手，帮我们渡过难关。从情感上来讲，我们哥仨与大姨家的三位哥哥更加亲近，虽然不是亲兄弟，也差不多。亲戚之间，血缘远近是一回事，走动与否又是另外一回事。若不能经常走动，亲父子、亲母子、亲兄弟、亲姐妹也会生疏，更何况至亲之外的血缘关系了。

        人啊，生于世间，未必时时事事都是有力有利的。人人都有弱小或势穷之时。亲友之间的关心和爱护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展示出其力量来，也才有其意义和价值。然则，人心势利古犹今，世间多少无情人。试观当下，多为锦上添花者，雪中送碳者有几？所以，我们一定珍惜血缘亲情，因为这是天然形成的，不像友情一般，需要后天培养。这也是我对家族观念和亲缘关系极为重视的主要原因。更多的还是学会感恩吧。感恩那些在困难时拉我们一把的人。不必有恨。人心皆自私。不愿意雪中送碳者，人家也只是守了本分而已。呵呵，一扯到这个话题我就啰嗦起来，实在是穷怕了，也被人小瞧怕了。对于人们曾经给予的关爱我总是愿意多念叨几句。事实上，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形式的帮助都离不开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自己首先有自救的意愿。你自己不努力，一味的依靠外援，神仙也难救。还好，我们家人都有强烈的自救意识。启动拖拉机，接着完成救赎吧。

        就这样，我一边拉土，一边自学，中间还忙乎着种下地。那几年，我们家里种了一百多亩地。这么多地，要是放到南方，简直就是大地主。然而，我们黄土城一百多亩地的产量也是极为有限的。我在石家庄打工时曾帮着工长家收割麦子。人家那产量，一亩地六七百斤，那还嫌少呢。在黄土城的土地上，一亩地产上二百来斤就是大丰收了。有一年，我们家的地连个本都没收回来。一亩地种下去三四十斤籽种，打回来还不到三四十斤粮食呢。农民，靠天吃饭，难啊！

        黄土城的春天极短，一晃就过去了。我觉得一边拉土，一边学习有点过于吃力，便跟父母商量，想着跟二哥学木工。毕竟木工对于体力消耗略小些，能留出相应的精力自学。再说，木工也是一门手艺，万一英语学成用不上，还得一门手艺养家糊口呢。爸爸妈妈当然没有意见，反正土也不太好拉了，而且家里边经济最吃紧的阶段也算过去了。看到我自学的劲头越来越足，他们内心的希望之火也就燃烧起来了。邻居们可以不理解我，但是父母的理解还是很重要的。如果我摊上小时候给我们上第一堂性教育课的李振德那样的父母，抬手把你的书本扔了灶坑里烧了，你又能怎么样呢？感恩吧。张红民，是父母给了你第二次安心学习的机会。

        我跟二哥说了我的想法。二哥当然乐意。得，这回兄弟成徒弟了。哥俩也就不需要什么拜师仪式，直接干活儿吧。哪承想，木工活儿也不是那么好干的。这不，第一天，我就摊上了血光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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