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十六
        夏日天长，城楼上的更鼓声沉沉响过几声，五更天刚过，天色微明，气息尚凉，一辆朴素马车从汴京城北面的陈州门轻缓驶出，驾车的车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普通，打扮简朴，唯有一双眸中似蕴无数光华，锋芒暗藏。

        过不多时，一只皮肤起皱，更有几块突起鸡皮的大手掀开马车的帘布，里面坐着的老人稍稍倾身，将目光往四下望了一望，本来平静的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笑意，随即开口问道：“咱们出发这样早，明儿晚上大抵能赶到吧？”

        车夫点一点头，他虽然没有回头，却像是能感知到身后的老人都做了什么，无奈地说：“大人如今年纪大了，车马劳顿本来是不怎么经得起的，何苦要自请往那偏远地儿去呢？去便去吧，您还要出发这么早，又要明晚就赶到，委实是为难自己了！”

        这人正是宗泽，也是年前由孟舟向太子举荐，由京畿附近的州县调回汴京，继了新一任的开封府尹，本来如无意外，是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待到年老致仕的，只是……前两日，稍稍出了一点岔子。

        ——大名府一带有金人进犯，镇守在大名府的忠武将军顾衍虽然胸有丘壑，更有排兵布阵之才，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金人会在久攻大名府不下后调转军队，直接绕过大名府附近的山脉，径直往南而来，是要直渡黄河的架势！

        正因他们这一招的突如其来，大宋的兵力排布上也随之显得仓促，黄河一带的城镇驻军本就不多，这下子更是捉襟见肘，顾衍也意识到此事的重大，先斩后奏，留了一部分驻军在大名府，自己则率了一万轻骑，率先循着金人的行军路线，接着南下了！

        而在此事发生的一天半后，八百里加急的线报就一路通传，到了汴京，进了禁中，皇帝早就不理事了，则由太子开了集英殿议事，五品官阶及以上的朝臣着朝服、佩革带、执牙牌鱼贯而入，由丞相王深领着，见太子，半刻不敢耽搁地开始议事。

        宗泽自然也在其中——更何况，他又是由孟舟举荐给太子的，明里暗里，他与太子的关系都是脱不开的，因而，当第一道明令燕州城的驻军将领孟舟领兵驰援的旨意由黄门颁出，再由骑兵一路奔袭，往塞北而去后，第二道关于黄河沿线的重镇磁州该由何人镇守的旨意一经提出，宗泽几乎没什么犹豫，就主动毛遂自荐。

        于公，他在年轻时是打过无数仗的老将，老马尚能识途，何况人乎？

        于私，他于孟舟、于太子，都有那么一点未能轻易相负的情义。

        赵铮当时虽然意外，但是见宗泽心有执念，同时精气神也还饱满充沛，心里的忧虑也就少了些，等到与丞相和兵部都议过了事，第二道旨意也就正式下来了。

        “夫人对您此次北上甚是担心，本是要和您一同去的，怎么您就拦下了呢？”车夫闷闷地问。

        宗泽哂然一笑，淡淡地说：“临行前，太子都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倘若情形不好，允我告老还乡，未必非要死守，可见如今情势危急。夫人跟我数十年，临了，不是让她陪我一同去送死的。”

        车夫眉峰一跳，喉咙发紧，声音似乎也跟着紧促起来：“夫人同样出身将门，怎会不理解您的一腔热忱？只是您将她当做攀附橡木的菟丝花，她也只好为了您能安心，再不多劝什么了。”

        宗泽手扶车辕，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夫人一向喜欢你，甚至还将你收为义子精心教养，这次我出门远行，她又让你一路跟着，果然是个聪明的，原来我与你接触不多，以后倒是可以多说说话。”

        ——这人的来历也是奇怪，半年前，也就是刚过完年时，因为宗家刚刚回京，故旧不多，宗老夫人自忖不能让自家老头子出去瞎交际，自己仔细打听了朝中的局势，最后办了场迁居宴，宴请了朝中一些重臣的夫人。

        本来宴席上一切顺利，只是不知怎么的，宗老夫人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救了个受伤昏迷的男人，等到将人治好了，救回来了，一生无子的宗老夫人见他果敢爽利，又有几分聪明模样，竟将人收了义子，这半年来，渐渐交托信任，还将家中的一些产业交由他打理，最后等到宗老先生出门远行，宗老夫人不放心，竟将这位义子派了出来。

        因着他是宗老夫人所收的义子，还没过宗泽的明路，这会儿就以宗老夫人的姓氏相称，宗老先生一向忙碌，在这种小事上不甚留心，只依稀听人喊过，似乎是个叫杜十六的。

        杜十六听宗泽称赞自己，也没骄傲自得，只是无奈地摇一摇头，劝道：“清晨风大，天气又凉，大人还是先回马车里歇着吧。先咱们半日出发的军队估计已经过了陈桥驿，他们人多，咱们轻车简从，等到午后，约莫就能追上了。”

        宗泽想了一想，也不多说话了，眼底含笑地回了马车，毕竟上了年纪，这么一路晃悠着，还没多久，他也开始有些倦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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