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情殇（2）
        人们也是一般心思，当下再不说话，悄悄向林子外走去。见到地上满是断枝碎石，间杂淋漓挥洒的干涸血迹，震骇不已。不敢稍有迟疑，快速离去。

        兰霖在密林间飞驰奔跃，状似癫狂。刚才到达王祁掉落的悬崖旁，见山壁陡峭，刀劈斧削一般，无法攀援而下，便即刻转身，去寻找其他下崖小径。因为急不择路，林间的榛莽已将小腿挂破好几条口子，但她犹自不觉，心里又急又痛，不停地咒骂王祁，骂他为何不自量力，将自己逼至绝地。

        兰霖胸口急速起伏，不停喘息，呵气成霜。两鬓湿透，香汗顺着长颈淌入衣领，将厚重的冬衣濡湿，脸上的假妆亦不断掉落，融成一道道黄褐色尘泥，露出底下的白皙肤色。约莫一炷香后，终于在密林蔽翳中寻到一条羊肠小径，陡滑蜿蜒，似是药农采药所辟，仅容一人通行。兰霖不及细想，飞身钻入。

        这条路也不知多久没被人踩踏过，覆着一层枯败的松针，还有股难闻的木叶腐朽味道。路面细窄又极弯曲，有时被两侧的横枝挤得密闭不透，要用力拨开方可通行；有时突然断绝，前面竟是高可丈许的断壁，需小心攀援到下方才能继续前进。看似是路，其实不过是采药人长年累月攀山涉谷踏出来的幽径而已。兰霖脚步不停，衣服被挂扯得褴褛不堪，小臂上甚至划出几条殷虹的血痕，幸而感到自己在极速向山崖下方行去，焦灼的心情略有缓解。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突然一脚踏在石地上，惊觉自己已然下到了谷底。仰望上方，山雾弥蒙，不见云天。辨明方向后，向王祁掉落方向飞速掠去。陡然间一个趔趄，只觉眼前发黑，胸间气血翻腾，差点栽倒在地。原来一路狂奔，差点将一身内力挥霍干净，稍一停顿，便现出后继无力的疲惫之态。

        兰霖皱眉，王祁生死未卜，哪容她逡巡止步。不作一丝犹豫，忍痛疾掠而去。谷底甚是潮湿，气温比崖上高出不少，入眼皆是半人多高的灌木野草，有时还能看到不知名的小花迎寒怒放，只是色彩极其娇艳，一看便知其中有异。有些草茎无风而动，传来簌簌地摩擦声，定睛一看，居然是蛇虫一类的野物游蜒而去。此地奇异的气温，居然使它们没有冬眠，寒冬时节依然无比活跃。兰霖小心前行，她从小便怖惧蛇类，此时乍一遇见，全身汗毛顿时倒竖，心底忐忑不已。望望前方草木密匝，一直铺向极远处，狠狠心，提纵而起，落于一根粗枝之上，猛地向后一荡，“咔嚓”一声，树木断折，身子随之向前方飞速射去。就这样，她踩跃树冠粗枝，避开地上蛇蟒窜行，凌空飞掠，虽有些猛禽突现，以尖喙利爪相伤，却已不惧，夷然相对。

        兰霖小心地注视着四周动静，不断向上方打量，担心王祁斜挂藤枝之上。时间渐渐流逝，天色变暗，远处不断传来诡异的鸣叫声，如枭如妖，令人心悸。兰霖内力渐趋于枯竭，身子越发沉重，小腿似有万千只蚂蚁窜噬，又痒又痛，几不可忍。但入目所见，还是极单调的山壁乱树，长草枯藤，许久过后，仍然一无所获。她起始憋着一口气，此刻却觉得那希望拖着自己一齐向黑暗的深渊中慢慢坠落。

        空谷绝无人气，兰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眼皮累得就要闭上，只觉再也无法忍受无助的绝望，心想还不如下一刻停止挣扎，掉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忽的眼角余光发现一块黑巾挂在石壁之上，随风摆动。此刻天色暗淡，若非她一直眦目搜寻，怎能发现那块几乎要融入夜色的方巾。

        兰霖身子一震，连忙向黑巾旁边看去，又见在前方不远处，崖上斜枝断折，根裂土落，眼光随之下睨，猛地发现一具人身面朝下掉落地上，一动不动。不禁低声惊呼，妙目浸泪，夺眶而出。再顾不得其他，飞身从树上跃下，冲了过去。

        快到近前时，忽的止步，矍见一条朱红长蛇蜷在王祁身旁，尖方头颅上双目冰冷，寒光灼灼，猩红的芯子吞吐不定，俯身在王祁背上游摆嗅察，那巨吻獠牙差一点就要将王祁吞没。兰霖差点惊叫出声，这可怎么办，难道费劲心力后等到的竟是这个结果？

        然而，下一刻，她却有些呆了。那长蛇似乎并没有咬噬的意思，只是蜷在王祁身旁，不停地摩挲嗅舐，仿佛在照顾亲昵的朋友一般。兰霖不解何故，不过也放下心来。想到王祁一直与蛇类亲善，连饲养的宠物都是令她心悸的金色小蛇，此时长蛇的态度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这时，朱红长蛇也发现了有人靠近，立时警惕地抬起头来，眼射寒光，咄咄不善。长许的蛇身顿时直立而起，左右游摆，一副蠢蠢欲噬的样子。兰霖吓得头皮发炸，身子止不住地抖动起来。但看王祁始终趴着不动，生死未卜，若被长蛇一直纠缠，怎能出手相救。想到此处，强自镇定下来，偷眼观瞧四周，思忖诱蛇之法。

        半空中传来一声嘶哑啼鸣，余光扫去，见是一只翼展三尺有余的秃鹫，遍体黑羽，翛然落在崖上横生的断枝之上，好奇地瞪视兰霖。

        兰霖心中一动，见此鹫尚是年幼，心智未开，看地上并无异物，陡然仰面跌倒，二目紧闭，装作假死模样。

        长蛇见兰霖没有进攻，放下心来，重新游回王祁身旁，蜷缩依偎，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幼鹫不明就里，看兰霖跌倒在地，一动不动，立时兴奋起来，展翅俯冲，一时间风声大作，枯叶飞荡。兰霖听声辨位，只觉那股劲风瞬间飚至，直迫得她喘不上起来，鼻中已隐隐嗅到淡淡腥臭。眼见幼鹫的尖喙就要戳至身前，兰霖倏地一动，寒光爆闪，三尺秋水划出绝命弯弧，一声惨叫撕裂响起，又瞬间戛然而止，幼鹫尸身猛地撞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兰霖忙跳起身来，用剑在鹫尸上戳了几个窟窿，鲜血汩汩流出。偷眼看那长蛇，正瞪着一双阴冷小眼，注视着此处动静。兰霖毫不拖沓，提起幼鹫脖颈，纵身上树，向前方掠去。临近长蛇之时，手上暗中使劲，鹫血陡然间喷溅洒落，仿佛暴雨骤至，顷刻间就将一大片乱草染红。

        长蛇嗅到浓烈的血腥味，身子摇摆不已，巨吻猛张，芯子吞吐，发出嘶嘶的低鸣声。再顾不得其他，向兰霖那边疾游而去。兰霖有意放慢速度，让长蛇跟上，心中既觉振奋，又有些不安。回头看到长蛇一直紧追不舍，甚至将一路的长草都带得东倒西歪，才放下心来，身子向旁一闪，用力将鹫尸甩向远处。长蛇一步不停，经过兰霖身畔，沿着血腥味窜了下去。

        兰霖折身而回，见王祁依然趴在地上，危急时刻不急细看，将他负在背上，沿长蛇追走的相反方向，暴掠而去。行了许久后，远远听到一声愤怒至极的嘶鸣传来，接着便是几下爆裂巨响，似是蛇尾抽击在山石之上。兰霖一阵后怕，咋舌不已。

        此时天已擦黑，暮色笼罩山谷，不时有巨吼桀鸣远远传至，想是一些昼伏夜动的禽兽渐次苏醒过来。兰霖本要一鼓作气返回下崖小径，再替王祁寻医问药。可是此刻内力损耗太大，每走一步都觉丹田之中传来阵阵疼痛，早已力竭不支；再看前方黑影幢幢，不知有什么恶兽出没，万一不敌，不但无法出谷，二人都要殒命于此。想到此处，她渐渐放慢脚步，眼睛仔细在四周搜寻，想要找到一方避险所在。可是此刻夜色茫茫，山谷昏黑，又哪能立时找到，心底不免有些急躁起来。更可恶的是，王祁趴在背上没有一丝异动，攥他的手腕处，间隔很久才能微微体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脉搏，若非身子没有硬冷下来，都要怀疑他已经死去。可是——兰霖不敢再想。其实她的心底深处，已知王祁九死一生，那微弱的脉搏不过是临死之时的一点余微反应而已。但她倔强地要将他救活，即便是死，也要将他从阎王殿前生生拖回来，因为他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自己一起回阴阳谷，此刻还未启程，怎能容他溜走。

        兰霖走着走着，忽然恸哭出来，所有的紧张、委屈、埋怨、痛恨、绝望一起涌出，再不顾周围有什么恶兽潜伏，呜呜嚎啕。

        她自幼失怙，从未有一刻感到踏实温暖，直到遇到王祁。他们一同经历大难，互托生死；短暂分开后，她忽觉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心中空落落的，悲痛难受。倔强如她，义无反顾地暗自追随，为了他的安危，强大如圣水宗李大也毫不畏惧，冒死相击，差点便身陷死地；之后终于能与他一路相伴，路途虽远，却感到无比满足。真希望就那样一直走下去，可以取笑他的窘迫，看他照顾别的女人时吃点小醋，偶尔发点小脾气也被他无奈地容忍。她从未奢望占有什么，但少年从未让她失望，从他慷慨赠药，云淡风轻地允诺同回阴阳谷之后，兰霖便觉自己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样被命运眷顾宠爱。可是造化弄人，幸福地时光总是无比短暂，少年背负太多，他想要照顾到身边的每个人，即使是豁出性命。你好傻，那么执迷不悟。却为何丢下我一个人独自赴死？你可知道孤独比死还要难受吗？

        哭声在寂静的山谷中远远传去，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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