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置藩镇雄踞西南隅
        （顺治十六年四月）平西王府邸位于菜海以西，原为沐氏柳营别业，义军将领蜀王刘文秀也曾栖止于此，比起五华山行宫，此地略显狭小，再加上藩府军士众多，初来乍到免不了往来搬挪行李，狭小地方显得拥挤不堪。吴三桂满心烦闷倒也无暇顾及这些，令副都统高得捷带等前去郊外安顿士兵，留下副都统杨坤（关外旧属）与右都统吴国贵（吴三桂之侄，关外旧属），并叫来府内幕僚方光琛（字献廷，原明辽东巡抚方一藻之子，关外故交），这文武三人跟随吴三桂二十余年，一路出谋划策，拼血力战，皆是得力心腹。

        几人聚在议事厅，吴三桂在座位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吴国贵为人心直口快，早已按捺不住：“多尼小儿欺人太甚！把咱们王爷当成什么了？他倒坐在那里有模有样地指挥一通，也不想想谁是这里主子！”杨坤资格较老，说话也稳重：“信郡王毕竟年轻，逞一时嘴快，不足为虑。朝廷既然有旨意令王爷驻镇，王爷才是名正言顺。”吴国贵毫无顾忌地说：“圣旨说得也不清楚，只说让王爷驻镇，又不说具体做什么，谁明白是怎么回事！假如真照多尼所说——督抚总管军务，按察使管城防，布政使管粮饷，那就没王爷什么事了。说白了，就是借块地方让我们先住着，用得着我们就用，等用不着了，指不定又挤兑我们去哪呐。”吴三桂听得不耐烦：“够了，扯得没边了。”

        听出个大概意思，方光琛才开口说：“现在云南尚未安稳，虽说永历远在疆外，而前朝残众散布本省各处，再有土司向背不明，难保日后没有战事，王爷及麾下官兵仍有用武之地。”杨坤暗有所指：“王爷尚欠着朝廷一笔大账未结。”吴国贵直接问：“杨协统什么意思？咱们还得去攻缅甸？”杨坤怀有畏心：“清朝法严，这事王爷别无选择，如果等到朝廷主动催促就不好了。”方光琛较为稳慎：“事关重大，还须再稳一稳，省内观望辈居多，如果真激出大变数，藩旗与禁旅合力也不足应对。”吴三桂避开不谈：“这次我军出征，伤亡过重，必得休养一段时日，至少这几个月不会有大战，这件事姑且置之，日后再议。”

        吴国贵又问起，“那些投诚官兵如何处置？是否需要遣散各地？”吴三桂留之不动：“还不能动，就照他们原先编制分驻附近县城，再请旨为之。”吴国贵不免提防：“可就怕他们怀异心，伺机再动。”吴三桂多虑一层：“如若遣散，则彼辈军心不稳，也不好再招抚余众，刻下最好别过多剥夺他们权力，咱们多派人盯紧些就是了。”杨坤补充言道：“降官各人心思不同，日子长了，自有了解，是留是弃，日后再定对策。”方光琛想得长远：“永历远遁，将前朝如此多文武留在云南。如果笼络得当，于王爷大有益处。”吴三桂也作认同：“可用之辈不乏其数，所以招抚一事尤当要重视。”方光琛亦觉心切：“如果永历无回滇之意，王爷正可趁此时加紧招抚，清军势愈胜，则来投者必络绎不绝也。”吴三桂颔首称妙：“果能如此，甚好也。”吴国贵建议说：“王爷干脆请旨再建一旗，将精锐全部集到帐下。”吴三桂自有画策：“先妥为招抚，建旗事还不急于此。”

        杨坤想至长远：“扩兵还在次之，适逢天赐良机，王爷当谋长策。”方光琛亦有同言：“云南山川阻隔，王爷拥重兵坐镇于此，又不搅进朝局，倒可作持中之法。”杨坤建策：“只要王爷将永历之患解决，立有大功，则可恃此永镇云南。”吴国贵心直口快：“这岂不成了山高皇帝远了？”这一句话搅得吴三桂心有不安，更觉迷茫，从关外被一步一步紧逼至此，却不知日后该何去何从，于是告诫说：“此刻尚不知朝廷意，犹不可妄言。”

        方光琛试探着问：“不知王爷有何疑虑？”吴三桂眉头微蹙：“二月磨盘山惨败，我军损失甚重，虽说隐瞒不报，可万一日后朝廷追责，必将本藩以败绩论处，只怕到时地位不保，这是其一；另外之前令本藩移镇汉中，又是陛见又是赐宴，而后我军得以在汉中驻防十年，今日朝廷降旨驻镇云南，仅凭一纸空文，并无过多明令与恩荣，可见没有诚心，岂有令我等长驻之理？”方光琛低头沉吟：“王爷是担心天下太平之后，清廷会让我们返回锦州？”吴三桂忧心忡忡地叹道：“自古鸟尽弓藏这类事情多了，谁知道咱们能撑上几年？刚打完一场血战，往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坤举例言：“前朝黔国公沐氏世镇云南，与大明王朝相终始，王爷可引以为鉴。”吴三桂重重忧心：“此话言之过早，眼下先处理好手头军务，一步一看吧。”当班侍卫来报：“禀王爷，门外有位傅爷来访，称是王爷故交。”吴三桂接过揭帖一阅，顿时喜不自胜：“快快有请。”边说边出门亲迎，藩旗武官各自回营。

        傅汝为明末兵部尚书傅宗龙之子，吴三桂曾隶其麾下。傅宗龙用兵云贵，平定叛乱，而后仕途坎坷，不幸入狱，至受命抗击陕西义军，极尽忠勇，最终遭遇伏兵，孤军无援，粮饷不继，壮烈殉难。傅汝正等候在外，一见到吴三桂即戏言：“在下都不知该如何称呼了。草民傅汝拜见平西王。”说着便屈膝致意。吴三桂急忙扶起：“汝兄弟，这不是成心叫我难堪么？我之前还专程派人找过汝兄弟，却连吃了几次闭门羹，谁成想汝兄弟倒自己寻上门了。”傅汝生性爽直：“延陵兄何事找我？若是送我个一官半职，我可不受啊。”吴三桂揣度其意：“一提功名，咱们之间又生分了不是？知道汝兄弟不屑为官，咱们兄弟只品茶叙旧，如何？”傅汝痛快地说：“我辈皆出身戎门，岂能以茶了事？今日痛饮千杯酒，喝他个不醉不休！”

        二人举杯对谈，互诉衷肠。傅汝深深慨叹：“咱们这一别都多少年了，回想起来还是在前朝时见过。”吴三桂随之而叹：“想不到我会率军降清吧？”傅汝耿直坦言：“说实话，我宁可延陵兄去降清，远好过去降贼。那帮乱贼毫无人性，先父不幸陷入贼手，削耳割鼻，死状甚惨，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啊。”说罢悲泣不已。吴三桂亦唏嘘落泪：“督师忠心为国，智勇兼备，却不幸遭逢此难，真是可悲又可敬。”傅汝无奈而叹：“若说尽忠，我不知先父在为谁尽忠。民已化贼，官不像官，甚至君不像君，必然国将不国。”吴三桂感触亦深：“督师含冤遭难，此事人尽皆知。当时大明已衰败不堪，忠臣皆难容于世。”

        傅汝直言不讳：“什么叫忠？照先帝意思，死了才叫忠臣。你在前阵拼死拼活，皇上照样疑你，甚至在暗地里同大臣密议和谈；朝臣最是鄙贱无耻，你动一步他们就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你赢了他们引为己功，你输了他们群起攻讦；还有各地官员最是可恶，拥兵观望、坐糜粮饷、畏缩不前、纵寇为患，眼睁睁地看着先父被难，竞不援一名兵、不济一粒粮。像这种腐烂朝廷，何必为其尽忠？惟叹先父死得冤啊。”吴三桂惟有开导：“督师不幸沉冤，然能在汗青留此忠壮之名，受后人景仰，亦为不幸之幸。历史无从改易，功过自有定论，督师之烈事，能令多少人汗颜。”傅汝言到即止：“我家事就这样了。说说延陵兄自己吧，以后想怎样？”吴三桂循规蹈矩：“我食大清俸禄，还能怎样？一切皆以朝旨为准。”

        傅汝扒开窗缝瞧了眼外边，压低声音：“汉家皇帝都这么刻薄多疑，今日关这个明日杀那个。满洲皇帝能容得下你？别做梦了吧。”吴三桂未往后想：“现在倒还无事。”傅汝驳讥道：“无事？那就把世子接身边来，你看看满人给不给，世子一离京你这官位就甭想要了。”吴三桂显出无措：“我知道兄弟是好意提醒，可我此刻又能如何？”傅汝好意告知：“延陵，听我一句劝——别总指靠着朝廷，人这一辈子，自己得想法子让自己活着，何况你们藩下还五万人呐。”吴三桂亲身体会：“自打仕清以来，我处处受制于朝廷，对于内外微词，我也是多方权宜。”傅汝快意直言：“甭管朝内外怎么议论，文官嘴贱，武官命贱，等你身陷险地，有谁真正管你死活？关键时刻连君带臣全是为自己考虑。延陵兄命中注定会孤军守危城，在哪朝都一样，延陵兄不可不防啊。”

        吴三桂不由一笑。傅汝提起前因：“延陵兄还笑得出来？说实话——面临清军重重包围，领孤军守宁远那会儿，延陵兄心里怎么想？难不成真想拼个鱼死网破？”吴三桂予以回答：“硬碰硬不行，自然是盼着撤回关内。”傅汝满是怨词：“我就知道延陵兄不想死战。可朝廷同意么？必然不同意呀。为什么？谁也不想担负弃地罪名，只有凤毛麟角之善辈才肯帮着说好话。还有守山海关那会儿，朝廷为什么突然令你回京了？贼势太厉害了，拿你挡一挡，谁还顾你死活？除了你亲爹在心里惦记着，再无旁人了。武官就是这样，若有了名声，朝廷就把你往绝路上逼，一旦败了就受刑。”吴三桂暗暗颔头：“汝兄弟看得真透啊。”傅汝实话相对：“延陵兄能活到如今，全靠命大了。我也没个一官半职，以后具体也帮不上延陵兄什么忙。反正延陵兄自己往远处想想，多长几个心眼总没坏处。”吴三桂不由慨叹：“当个武将不容易。”

        夜晚吴三桂与方光琛漫步盘龙江岸。吴三桂怅然而叹：“世镇之事我并非没想过，只是觉得遥不可及，如果真能率军永镇云南，真乃吴家之幸啊。”方光琛侃侃而言：“天予良机，事在人为。永历既将大批文武留在云南，而王爷又奉旨驻镇于此，此乃天作之合。论军功，王爷居本朝汉臣第一位，且亲自开服滇省，理当受此殊荣、镇此宝地。”吴三桂仍觉不稳：“只是此刻诸事未妥，所欠者甚多也，永历动静与朝廷态度，文武官吏与兵马钱粮，皆令人堪忧。”

        方光琛从容讲道：“王爷当识天意，若诸事皆顺，则必有天助，自当顺势而为，其实王爷自战关门至今，皆是步步为营。”吴三桂思虑言：“我等当细细筹之，若能传此世业，今生之苦不枉受矣。”方光琛趁势而言：“王爷如今风头正盛，所思者惟如何锦上添花也。乘大军云集之际，招降余众，待满兵撤防，则云南全省惟王爷势尊，此等重权，足以助王爷稳坐藩王之位。”吴三桂结合经历而谈：“兵权乃重中之重，轻则保一己之命，重则享无尽尊荣，尤当深加筹谋，不是朝夕工夫。”方光琛提及道：“立功业在王爷，可如何守住世业，王爷还当让晚辈多加参谋。”

        吴三桂更觉操心：“应熊一直留质在京，与我这个父亲见一面都难。应麒就更不让人省心了，他自己不闯祸就不错了，更别说守家业了。我可是寄重望于我孙儿了，也不知世琮长大后是个什么性情。”方光琛微微一笑：“如果与王爷性情相类，那么王爷就省心多了。”吴三桂说出想法：“我是想等局面平定之后，就把孙子接来身边抚养，放在军营里毕竟见识得多，成人以后胆子大，做事有股子冲劲。”方光琛颔头道：“理当如此，由王爷亲自引导，以后必能成事。”吴三桂不得不叹：“家里家外大小诸事，件件都费心思。”方光琛随之一笑：“王爷又偏好亲力亲为，等云南彻底平定了，王爷当能享后福也。”吴三桂望夜空叹：“此刻看来，前途尚渺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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