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人（下）
        一年中，总有些天不用下地干活，比如说碰到赶集的日子。

        说是集市，不过是条十字街罢了。

        稀稀拉拉的砖房分列两旁，主人家在门口摆摊，卖点柴米油盐，也有的自己弄点臭豆腐、土豆之类的，现炸现卖。

        除去有房的商贩，就数流浪商人居多，他们辗转于各个村庄城镇，所卖之物不外乎吃穿。吃的有时蔬水果，粮食；穿的从头到脚，花花绿绿，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也有推着车卖生活用品的，诸如指甲刀、手电筒、麻绳之类。有时候还能遇到卖药酒的，半米高的大玻璃罐子里面，用酒泡着各种动物，有蛇、蜥蜴、大蜈蚣、蝎子等等，小孩子常常挤在一块儿，见识这些新鲜事物，而我每次看见都想要一个那样大的玻璃瓶，拿回家养青蛙。

        再有就是从各地赶来的农民，他们带来自家富裕的粮食，或者赶来牲畜，在指定的地点和买方议价，成交，然后用卖东西得来的钱去买所需要的货物。

        爷爷喜欢赶集。或抓只鸡，或背上三五十斤大豆就去集市，卖来的钱，除了买应置办之物，不花个精光不回家，想来那点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难得每次回来都不忘给我带新鲜的小玩意儿，剩下的钱，买上三两块臭豆腐，在街边一坐，顺便沽上二两小酒，一坐便是一下午，天快黑才到家。奶奶疑心爷爷藏私房钱，每次趁爷爷睡着，将爷爷的衣服裤子翻个便，甚至连鞋垫底下也不放过。奶奶没找到证据，到底还是不甘心，后来索性让爷爷待在家，自己带着我去赶集。

        除了赶集，碰到邻里办酒席，爷爷奶奶照例是要去帮着忙活的，这样的日子是不用下地干活的。

        邻村办丧喜事，则是奶奶在家忙活，爷爷带着我去帮忙。

        爷爷所谓的帮忙，不过是去凑个人数，远非我心中非无不可的那样。有时候帮主人家看火做饭，有时候端端盘子递递碗，闲着时就和别人聊天，打听近来有什么新消息，哪家哪家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饭桌上，虽说是乡下，菜品照样经典齐全。粉蒸肉必不可少，能有一条鱼便算得上极好，除此之外，还有水果味的糯米饭，酸菜小豆汤，三鲜汤，辣子鸡，尖椒炒肉丝，炸花生，咸鸭蛋等等。

        小时候最喜欢和爷爷一起去吃酒席。菜上来，先给我盛一勺酸菜小豆汤泡在米饭里，夹两块粉蒸肉让我自己吃着，吃得差不多了又给我换下一个菜。吃完第一碗饭，给我盛一碗水果味的糯米饭，夹来鱼肉将鱼刺去尽再送到我的碗里。基本上，一顿饭让我吃到了所有的菜，吃完饭用纸巾给我擦擦嘴，然后撕下半截垫桌子用的报纸，将饭桌上没吃完的花生米和咸鸭蛋打包起来，边打包边念叨，说我家小孩子喜欢吃这个，带点回家留着吃，说完便将一整包的花生和咸鸡蛋塞进我衣兜里。

        送礼金的地方通常放着一个铁盘子，里面撒满瓜子和纸烟，爷爷送完礼金都会拿三五支纸烟，每次回去都给奶奶。有一次我问起原因，爷爷说奶奶抽不动旱烟，带几支纸烟回去给奶奶尝尝。

        男孩子大都喜欢舞刀弄棒，我也不例外。乡下没有玩具，找着根直溜的木棍也能耍个一天，来日还接着舞，耳边听得手中的棍子在风中舞出呼呼的声音，便觉得自己好不威风。

        秋收后，生活节奏慢了下来。爷爷会给我做很多玩具，其中还数爷爷做的弓最让我难以忘怀。

        通常，找来几根拇指粗细的小青竹，用柴刀稍作修整，放在柴火上微微熏几下，就得到弓体了，然后，爷爷找来废掉的破鞋，解下鞋带作弦，把青竹弯成月牙状，用鞋带系在青竹两端，弓大功告成，接下来是配箭，把剩下的青竹当中劈破，用刀将其修成筷子般粗细，略比筷子长些。做完后，担心青竹上的细签子扎到我的手，爷爷还特意用粗砂布仔细打磨好几遍，才放到我手中。

        弓是好弓，箭是好箭，然而，即便爷爷把箭尖弄得秃得不能再秃，仍然避免不了一些事情的发生。

        一开始，纸糊的窗户被我射得稀巴烂，接着发潮的木门被我弄得坑坑洼洼，门口的木槿花被我射得七零八落。觉得这些不会动的东西没有挑战，我把注意力放到了院子外。我拿着弓找到自己养的大黄鸡，射完一支，从地上捡起箭又来一支，大黄鸡吓跑了，我又去找水塘边鸭子，把它们赶出水塘，重复在大黄鸡身上发生的事，找不到箭，我就去家里拿筷子，最后，连领居家用铁链栓上的大花狗也未能幸免于难。

        看着筷笼里剩下的三两支筷子，奶奶气不打一出来，提着竹条子就去找我。爷爷正靠着门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我看见奶奶手中的竹条子，明白大事不好，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奶奶正在气头上，吼着爷爷，说不躲开连爷爷一块抽。许是不经意间看见随风飘荡的窗户纸，许是看见爷爷身后坑坑洼洼的木门，奶奶失去最后一丝理智，照着爷爷身上就是一顿乱抽……

        从那以后，爷爷再没给我做过弓箭，后来我说我还想要弓，爷爷长长的深吸一口气对我说，弓箭的破坏力太大，给我换一个其他的吧。

        于是，爷爷放牛回来常常带回一堆木料，空闲下来，就坐在院子里，拿着柴刀对着那堆木料砍砍弄弄，给我做出木剑、木刀、陀螺。有一次，见我坐在地上看领居家小孩玩塑料车，一坐就是好一会儿，爷爷就亲手给我做了个小木车，连轮子也是木头的，得到小木车的我欣喜若狂。我想，那时候的兴奋，该是不亚于现在得到一辆小轿车的吧。

        除了给我做玩具，每当夜幕降临，吃罢晚饭，爷爷还带着我去王家看电视。通常是要走十几分钟的夜路。时间久了，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我记不清爷爷和我走了多少次夜路，那一次次夜路是如何走来走去，路上又发生了些什么。然而有好几部电视剧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每天晚上都要按时去看的有《方世玉》、《浪子李青》，爷爷还对我说，李青之所以没结婚，是因为他是个浪子，告诉我，以后可以像李青一样，有一身的功夫，但是不能不结婚，要把香火传下去……

        有时候去看电视，碰巧会遇到主人家在吃饭，主人家会热情的问我们吃过饭没，要不一块再吃点之类的，看见我眼睛直勾勾盯着饭桌上的菜，主人家给我递过碗来，我自是厚着脸皮在桌上夹菜吃。说实在，我并不是馋，看见饭桌上自家没有的菜，我只是想尝尝，有时候是各种泡菜，有时候是我最喜欢吃得粉蒸肉。后来习惯了，主人家不再发问，见我来了，把我抱上饭桌，还对爷爷说人多吃着热闹之类的话。爷爷有时候会一同和主人家喝点酒，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据爷爷说，我小时候招人喜欢，嘴可甜了，在路边隔着好远都会给路过的邻居打招呼，王奶奶，李奶奶的叫个不停。我想，这应该是主人家待见我的原因吧。

        曾经有一个夜晚，我看见过人生中最美丽的星空。那晚看完电视回到院子里，月亮像是脸盆里泛着阳光的水，满天都是星星，时不时还能看见薄纱般的云朵飘过，说是云朵其实不像，更像是轻烟，薄薄的一层，如梦如幻，星星闪闪发光，像是对着我眨眼睛，又像是阳光底下的碎玻璃渣，亮晶晶的，像唱着歌儿的精灵，夜静悄悄的，驻足后再听不见一丝杂音，仔细一听，又仿佛能听见大山在呼吸，大地在沉睡，那种感觉，就好像下一刻一切都要睁开眼似的。我曾留意到，天空中像勺子模样的一串星星，正好出现在屋檐往上看的方向，后来直至现在，我再没在相同的地方看见那一串星星，那北斗七星。

        爷爷走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夜空，那么多的星星，也感觉不到大山的呼吸，不过，我仍然深爱着那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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