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楚项氏
  深秋的江东逐渐潮湿而寒冷。项梁众人连夜向东，出了泗水郡之后，下了驿道转入荒野小路，在披荆斩棘进入了东海郡后，又风餐露宿连续奔波了两个昼夜，终于远远看见了大秦驰道。顺驰道南下再行八百余里，便可抵达会稽郡郡治吴县。

  众人骑马乘车上了驰道，只见道路宽敞平坦，笔直的大道南北不见尽头，遥遥不知几千里。项梁不由得对秦始皇心生赞叹：“秦廷虽与我楚人有国破家亡之恨，但这秦皇嬴政倒是恢弘大气，大秦驰道修的四通八达，天下从此连为一体。”车舆旁骑马的家臣项声接话道：“家主，听闻这十来年秦廷在驰道之外又在北方修直道，以做征伐匈奴之用。秦军三十万大军和粮草辎重，从直道源源不断开往塞外，将匈奴驱逐到了千里之外的极北苦寒之地，塞外夷狄皆不敢南下而牧马。秦皇虽暴虐，但此真乃大丈夫所为也。”项梁颔首道：“不错，如此手笔功绩，这嬴政倒也当得起‘始皇帝’三个字。”

  这时，旁边传来几声梦呓，原来是之前被季布另眼相看的项羽，裹着塞满了兽毛的厚重布衾靠在车舆上，随着马车的行进上下颠簸。他完全没有了之前对敌时的英勇果敢，晕晕沉沉好像发着烧，一双重瞳似睡似醒，没有了平日的光彩。项梁担忧地摸了摸他额头，旁边的项庄少年懂事，安慰道：“叔父，羽哥平时身体强壮，并无大碍，只是时不时就昏睡发痴，可能是这段时间头伤未愈。要不到了城邑村落寻大夫瞧瞧？”项梁一叹，摇了摇头。他回首望了望来路，景氏追兵随时会追上来，在抵达会稽郡郡治吴县之前，全族随时有性命之虞。他心中忧叹心疼，两个侄儿小小年纪便要随着自己颠沛流离。

  在始皇二十三年，项燕在蕲县为王翦所败，自刎于乱军之中，长子项渠、次子项荣也力战而死。项燕三个儿子中仅存年满弱冠的幼子项梁，带着项渠之子项籍，项荣之子项庄，以及一些项氏亲族旁支，留在西楚下相老宅。父亲项燕和兄长项渠、项荣战死后，年过弱冠而自身尚未表字的项梁，悲愤之下给年仅八岁的项藉提前表字为“羽”，意在如猛禽高飞，俯瞰万物，亦有自我振奋之意。一晃八年已过，项梁已年近而立，成为项氏族人的顶梁柱。项羽也长成了十六岁的英武少年，堂弟项庄也十三岁了。

  秦始皇二十六年末，始皇帝下诏，收天下兵器甲胄于咸阳，迁天下豪族于关中。然而楚国王室公族盘根节错，故土难离，数百年家产基业非一朝一夕可以放弃。所以数年之间不知有多少昔日的楚国贵族门阀惨遭族灭。余者如屈氏、昭氏，在秦兵的看护下举族迁往咸阳，或如项氏、钟氏，遣散私兵门客，变卖宅邸田产，销毁兵甲铁器，暂得以留在故里。但举族整日如惊弓之鸟，时时担心甲士上门，日子过的如履薄冰。

  芈姓项氏，是楚国王族远支，为楚国公族。项氏祖传封地项城，在数十年前被秦军所占领后，楚王将江淮之地的下相县（今江苏省宿迁市宿城区）赐予项氏为新的领地。楚国自吞灭越国以后，把楚国腹心所在的江汉之地称为南楚，把吴越故地称为东楚，而位于东楚西北方向的江淮之地称为西楚。所以芈姓项氏号为西楚项氏。而芈姓景氏，乃是楚国王族芈姓熊氏的近支亲族，是楚国三大公族屈、景、昭之一，地位在芈姓项氏之上。但是项氏世代为将，项氏前任家主上柱国项燕更是国之栋梁，曾击败秦大将李信所率二十万大军，挽狂澜于既倒。彼时项氏族人风华荣耀，锋芒隐隐盖过屈、景、昭三大公族。景氏封地在南阳郡丹阳县（今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丹阳镇），虽然有封田在下相县，但下相县的景氏族人见了项氏族人无不施礼避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随着项燕身死，楚国国灭，项家支离破碎，族人为避祸而各奔东西，项氏早已不复当年之荣耀。而景氏虽与项氏同为楚国公族，却在国灭后以抱上了大秦中车府令赵高的大腿。在冷酷森严的秦律之下，景氏虽也如履薄冰，韬晦度日，但在赵高的照拂下，躲过了秦军的屠刀，也避免了背井离乡举族西迁，仍为楚地豪门。

  项梁在马车上思索着前尘往事，感慨项氏一族命运多舛。今岁三月，应景氏所请，赵高派家臣赵假从咸阳前往南阳郡丹阳县景氏祖宅，甄选景氏世代收藏的珍奇宝货以供己之私欲。赵假经过丹阳郊外，撞见了春耕的农家少女，遂见色起意，仗着人多势众，将其父兄打成重伤，将少女拖至谷地，光天化日欲行不轨之事。适逢项梁携项羽游历鄣郡，路过丹阳，叔侄俩见此情形，怒而拔刀，与赵假等人一番厮杀。杀死赵假及一名随从，余者不敌，惊恐而逃。秦律森严，景氏虽得赵高庇护，保留了大部分门客田宅，但日子仍然过的如履薄冰，更不敢让人得知自家勾结皇帝内宦。无奈之下只得派人西入咸阳如实禀告赵高。赵高乃睚眦必报之人，愤恨之下示意内史栎阳县往下相县发出拘捕公简，要以杀人罪名将项氏叔侄押解到关中，再行炮治。

  然下相县令乃是咸阳所遣之老秦吏，精明正直，明辨是非：项梁叔侄在南阳郡丹阳县杀人，死者却是数千里外的咸阳宫中内宦赵高的家臣，既去丹阳公干，为何不向丹阳县报官？更兼听闻中车府令赵高与丹阳景氏有货殖往来，事情端倪便已看出一二。县令虽然也对楚国遗族项氏不喜，但更反感内宦与同为楚国遗族景氏的勾当，再兼赵高家奴横行不法在先。是以将公简按下不提。下相县除令、丞、尉以外，下属官吏皆为本地楚人，如季布一般，世代累受项家恩泽庇护，自然也装作不知此事，并向项梁通风报信。项梁得知后，托请旧友蕲县狱掾曹咎，修书一封向栎阳县说情。曹咎与栎阳县狱掾司马欣有旧，司马欣收到曹咎信简后，以堂堂秦吏怎可受内宦之令为由，陈述利害，说服上官狱曹令吏，又向下相县发出了撤销拘捕项梁叔侄的公简。赵高虽暴怒却无可奈何，遂暗令景氏派人阴杀项梁叔侄。景氏从丹阳派门客武士前往下相与景御孙汇合，被项梁察觉，自知无法与背靠赵高的景氏抗衡，遂散尽家财，遣散剩余的亲族旁支，带两侄儿连夜出逃，打算南下亡命会稽。孰不知，项梁的举动也在下相县兵曹令吏季布的监视之下。幸得季布乃重义轻利的性情中人，项氏反而得其庇护，得以逃过一劫。

  项氏众人在东海郡境内的驰道又走了八九个昼夜，途中住宿时因没有出行符传而辗转多家客栈，也曾遇兵卒盘查，所幸越往南走秦律推行的越晚，秦军管制越发松懈，巡查的兵卒又大部分是楚人，再加上金银开路，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在十几个日夜奔波之后，项氏众人披星戴月，餐风宿雨，终于到达了会稽境内的震泽（今太湖）东畔。此时离会稽郡郡治吴县还有二百里路。众人停下了脚步，一个个风尘仆仆，如强弩之末。项梁见状，遂让众人下了驰道，进了震泽之畔的芦苇丛，隐藏车马行李，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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