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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1 / 14)
        程落曾经恨过许丹的,程落后来忘了。当时大家都是十二岁,许丹总是梳一个高高的辫子,皮筋扎得相当紧,牢牢揪住头皮。她的眼角因此总是向上吊着,太阳穴拔出青筋来,整天像要去寻仇。

        有一个下午,许丹认为自己的辫子不够紧了,需要重新扎辫子。撸掉皮筋的时候,她的同桌程落看见,那散开来的头发仍然是个辫子形状,没有因为失去束缚而重获自由。程落猛然意识到,电影里那些一松开发辫就能够魅惑地甩出一头瀑布的场面都是假的,女生的头发是硬的。他心里一惊,又想到女生也会拉屎、淌鼻涕、脚底汗臭、指甲藏泥……他第一次想到这些,像走在路上一屁股掉进井底,好多天眼睛里黯淡无光。从此程落再看女生,就和从前不一样了。都怪许丹的钢丝头发!他后来就怪里怪气地喊许丹“妇女”,一直喊到几个月后他们永别。同学们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也跟着叫了。女老师们听见了很愕然,但并不管,回到办公室里叫程落“小流氓”。许丹自己最不懂:妇女是骂人话吗?她因为不懂程落骂的是什么,便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不理睬,倒像是坦然接受。程落于是更加恨她。

        程落就是从那时候读起书来——之前也读书,但那是作为男孩子似地读父亲的“大人书”,或是读大人们不许他读、且连大人自己也并不该读的书。七字头的最后一年,程落看透了女生的真相,开始像个读书人一样读书。几个月以后,他们一家从长江边搬进了北京。他敏锐地发现,对父亲来说,这一次迁徙并不是“赴京”是“回京”。他们住进崭新的楼房,不过家具杂物是旧的——床柜桌椅,棉被茶缸,一件件打了包从老房里运来,恨不能位置摆放也如前。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仍然是小心的,而程落与他们的儿子们是初羽的鸟,要放声了。他认定北京就是他的家,对妇女许丹的恨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乐在其中地读书。他发现世上的书变多了。

        如今程落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纪,身份亦和父亲一样,是个知识分子——只是知识分子这词不大被人用了。从前不用是因为风险,如今不用是因为过时。程落写过书,也教过书,写过剧本,拍成电影,还三不五时参加活动,制成节目,教人读书。过不了几年,他便可以着手撰写回忆录,虽然眼睛花掉了,但他的妻子还年轻,很可以助他完成。如果没有另一个许丹,他的回忆录会是多么洁净统一,详实忠诚。他想起许丹轻蔑地说他“做都做得,说却说不得”,仿佛这是不对的。

        可那正是他的信啊:可做不可说。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信过来。他不和她辩,就在深夜里写大字,“不可说”。他曾经害怕许丹,像杯水怕活鱼那样地怕。

        程落第一次见到许丹是在南方的海边,他受邀去参加一本杂志的年终颁奖礼。当时的北京是冬天,而南方不是。落地已经晚上了,天仍然不黑,程落坐在去酒店的车里,大开着窗——两旁是南方的树,大叶片在暖风里招展,像大佛的柔掌。慷慨的天光像海水一般,是荧荧的透明的蓝绿色,披在一样样东西上,仿佛东西自己闪着光。风携着露水摸进了程落的眼睛里,程落的眼眶就软了,又摸进他的鼻子,他的心腔就润了,最后摸进了骨头里,他的人就轻了。北京远远地在身后了。那干燥的,牢固的,混凝着灰土的响亮的,都一并在身后了。他开始觉得衣服穿多了,胸口沁出一层薄汗。

        程落下了车,三两步就进了酒店大堂,惊讶于两腿的轻盈。一个穿短裙的姑娘小跑迎上来:“程老师?”

        “哎。”程落干脆地应着,知道是杂志社的接待。

        “这您的房卡,日程,还有三天的餐券,”姑娘在肩上的大包里翻出写着程落名字的信封,左胳膊伸出去高高一指,“电梯在这头,您是十四层,早餐七点到十点。”

        “好嘞。”程落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看,知道里头有钱。

        房间很敞阔,程落进了屋走到尽头,拉开窗帘和玻璃门——露台也很敞阔。天终于黑了,风却还一样温润。他听到一句句懒懒的浪声,循声看出去,酒店里圈着一片海。

        “程老师?”

        程落回到屋内,才听见门铃和人声,开门看,是大堂里的短裙姑娘。

        “进来坐。”程落招呼着,猜测是社里有事情嘱咐——明天有一场他和几个作家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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