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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当我们来到路口,眼前的一幕顿时消除了我们这一刻的疑忌和恐慌。开阔的山谷中稀稀拉拉建着几十栋房屋,排布在绵长纵深的大路两侧。零星亮起的灯光照亮室内的简陋布设,以及忙于埋灶时而从灯影下晃过的农妇。炊烟从熏黑的烟囱里钻出来,消散在昏暗冰凉的空气中。连绵的山体缓坡阻挡了夜晚的寒风,与世无争的村落静谧在这片幽暗的山谷中。历经五天的跋涉,在山穷水复的时候遇见这样一座山村仿佛回归文明一般亲切,悬在心上的担忧和对女孩子的责任感终于松缓下来。

        重回文明的叶子很是兴奋,上一秒的惊惧和恐慌完全被抛在脑后,若不是我的及时制止她便要高兴的呼喊出来了。历经一天的劳碌,山村已经休息,作为外来人,我们不便打搅它的宁静,何况在对土著风情毫无了解的情况下。

        我带着叶子拐过路口,沿着绕山小道兼程上了大路,积雪的路面上往复的脚印成为了我们的指引,我们就顺着它往村里走去。雪地湿滑和临近夜晚的寒冷将村民留在温暖的室内,陆续掌灯的屋里传出朦胧的说话声,听上去亲切而美好。在短暂的一刻,唤起我对温暖的栖身之所的记忆留恋,这种温暖只在饥寒交困的时候才能显现让人沉醉的身心的慰藉,比如此时。

        积雪的斜坡上一位农人从柴房出来,担着干柴来到大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两只灰白的土狗在边上追逐嬉戏,发现后面有动静,争相冲着我们狂吠着,直到主人的呵斥才稍有收敛。我原想追上去打探一番,可是叶子怕狗,只好作罢了。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我们已经来到村落的深处,依然没有看到旅社之类的可供住宿过夜的地方,也许这个穷山村里压根就没有。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我和叶子,或许再也没有旅人来往,旅馆自然也就没有了它存在的道理。可是,我们又不能鲁莽的敲开民宅,像他们亲人那样,得到主人家的热情接待,受邀坐上丰盛的餐桌前,理所当然的占据他们温暖的床铺。事实上,我没有权利走进任何一栋宅院的大门,在这座陌生的村落里。只有在群山之间、马路边上、开放公园里,我才能心安理得的挑选的假山、围墙和崖洞雪屋过夜而不用担心受到盘问和质疑。作为一个平凡普通的人,除了家乡的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都是陌生的,在踏足之前。

        农人在前方一处石墩旁下了大路,担着柴禾转弯进了一个岔路。当我和叶子赶上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两只土狗走远了。我杵在斜岔路口一阵迷茫,仿佛失去了指引,虽然那位农人并不是我们的领路人。短暂的出了会儿神,我观望了一下三个方向,决定沿着大路接着往前走。如果运气不好遇不到可供过夜的地方,我们就得在村落尽头的山里再度过一晚,等待天明再做打算。显然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对叶子来说。几天艰苦的野外生活已经将她的热情和年轻的叛逆心(也许这个比喻对她的境遇来说并不准确)消磨的所剩无几了,如果能有一顿温热可口的饭菜和一张柔软温暖的床,将是眼下所能给予她的最好的慰藉。这似乎并不困难,只要我有勇气敲开任何一所掌灯的农宅大门,设法得到他们的同情和淳朴的待遇,或者是等价交换(如果他们肯收,而我恰好能给的起的话)。

        当我和叶子越往前走,内心的焦虑和冲动就越明显。青砖矮墙的院落里传饭和咋猫撵狗的呼喊声、红瓦斜脊的屋顶下一家团坐的平凡和其乐融融的景象遮掩不住的温馨祥和无时不刻的刺激着屋外寒冷的大路上失意和无家可归的异乡人,我沉默的听着,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前走着。一户户紧闭的门后透出的暖橘色的灯光仿佛开启的魔盒诱惑着、召唤着,于是,僵硬麻木的思想被蒙蔽了,我顺从的下了大路,沿着灯束走到最近的一户农宅前,拍了拍厚重的木门板。没有人回应,短促的拍板声被寒风吹散的无影无踪。我有些失望和不甘,伸手又拍了几下。还未等来屋里的回应,女孩子忽然在后面兴奋的叫道:“看那,有家店!”

        叶子所说的店在马路的对面不远处的大树后,昏黄的灯光照亮屋内的简陋摆设和门前的几堆雪。想必这户人家刚刚掌灯,方才急于寻找落脚之地时并没有发现它,不管怎样,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至少大门是开着的。我随着叶子急急忙忙的往这户人家走去。

        果然如叶子所说,这是一家店,却有些特别,斜挂的门头板上漆画着“水园门诊部”五个字样,而屋内破旧的货架上却杂乱的摆放着一些的日用商品,也许门诊生意惨淡改行做了小商铺,我胡乱猜测了一下,不多在意。窄小的店里空无一人,当我和叶子走进去的时候,听见隔间传出碗碟瓷器的碰撞声,听上去这户人家正要吃晚饭。我咳嗽一声,提醒店家,碗碟声停顿了一下,一个毛头小男孩从货架后的小门跑出来,他看见来了陌生人,连忙跑回里屋,说了些什么,随后传出一个鼻音厚重的中年人的声音夹杂着竹椅咯吱作响的声音,一个秃了顶的中年男子踩着破旧的棉鞋走了出来,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油光,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我们,问了句话。他说话语速很快,我没听清,不过可以猜想,在这个大雪覆盖的偏僻山村,家里突然闯进两个陌生人,主人家自然要询问一番。我自报家门,告诉他我们是外乡人,徒步旅行路过这里,因为天黑想要借宿一晚。中年人又说了一句很长的话,带着难以辨别地区的浓重方言,我没有听懂,于是他用蹩脚的普通话重复了一遍,我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对我们的到来感到诧异,解释说很少有外人经过这里,还问我们是不是从镇上方向过来的。说话的时候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方油褐色的破抹布,方才的小男孩挤在妇女身侧,两只手攀着她的胳膊嘀咕着什么,妇女没有搭理。我回答说我们是从长石山公园方向过来的,沿途走了几天,发现谷地树木茂密,猜想附近有人家,就一路过来了。

        说话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何解释我们的这次旅行。寒冬腊月里带着一个奇遇的女孩子在荒山野岭跋涉了一周,并且这个女孩子有着和我一样难以解释的遭遇,要是如实和这户人家解释一定会遭到质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在这种荒野山村的特殊环境下,这种问题还很难回避。我需要给予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谎言。

        果然如我所想,我的话音刚落,中年人就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村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在大雪天里来这山野里徒步旅行了,又问我们是不是哪个旅行社团的。我下意识的否定了他的猜测,匆忙间却未能找到合适的措辞解释,没有及时说出下文。短暂的沉默中边上看热闹的妇女突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插了一句:“你们是夫妻吗?”

        我愣了下,不仅因为这难以解释的尴尬问题,还有妇女的京腔口音,这与她的相貌穿着给人的第一印象反差很大。中年人指着叶子和妇女说着什么,也许他在和妻子解释这个女孩子看着很年轻,不会是结过婚之类的话。一边听我们说话的叶子突然开口说:“我是他妹妹。”我扭头看了看她,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为显亲切还主动往我身边靠近些。中年人翻手示意,观点被证实了似的和妇女说道起来。

        叶子的一句话给了我灵感,我突然想到一个合理应景的故事,并很快构思完整。顿了一下,我编着故事说我在北京打工,顺便照顾在读中学的妹妹(也就是叶子)。眼见着寒假临近,妹妹却因为学业问题和老师闹了矛盾,青春叛逆就离校了,我得知消息后请假去找她,在长石山公园找到了她。反复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只好陪着她一起流浪,就当是让她体验一番离家出走的艰苦和身处困境的感觉,以后能够收心好好读书,于是就有了跋涉荒野的经历。我深怕叶子配合不好露出破绽,惹人怀疑,因为据我了解她没有受过教育,识字也少,而这故事又是临场发挥没有提前说明,虽然别人盘查如此细致的问题可能性不大。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故事居然引起了这户人家的共鸣,中年人话逢知己似的滔滔不绝的说起自家的故事来,他说自己有个大女儿和叶子差不多年纪,也在读中学,叛逆的很,在学校早恋被叫了双方家长,教训后没多久又和老师闹矛盾,还跟着那个同学离校出走,直奔车站去了,若不是拦的及时指不定坐车去哪了。“刺头的很,不敢管很,简直跟她妈当年一样,”说话时,妇女看了眼中年人,他没有理睬,又对我大加赞赏,称赞我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哥哥。我很是尴尬,只好顺着话题说这是当哥哥的义务(我没敢去看叶子),还一本正经的劝说这个年纪叛逆很正常,不能太过严管,需要顺着脾气慢慢引导,过去就好。说话时叶子正循着货架翻找着小商品,显然对我们的家常话没什么兴趣,母子俩饶有兴致的看着女孩子挑挑拣拣,见她走近还主动和她说话,叶子一边往怀里塞零食一边回答,断续咳嗽不止。中年人就说女孩子一定是山里受了凉气,正好自家就是诊所,指使小男孩从里屋拿出钥匙就要带我去拿药。

        中年人说的诊所就在隔壁,木板帘子隔了半间屋子大小,一边靠墙玻璃架上摆了些常规药,门边摆着一张长桌和两把掉漆的木椅,里侧是一张单人病床,靠着床头的墙上还挂着三个空药水瓶。我记起刚来时看到的“水园门诊部”的门头板,才明白它的来历。中年人在药架和边上的箱子里翻找了半天找到两盒止咳退烧的药,掸去上面的污渍递给我,讲解了一通用药方法,又指着病床说可以让我们兄妹在这歇一夜,只是病床比较小,凑合挤一挤。我表示感谢,翻找口袋要问价钱,中年人已经拿着钥匙出去了,我跟着回到隔壁。叶子站在小门边上正和里屋忙碌的妇女说着话,怀里抱着从货架上挑拣的各色小零食,见我回到屋里就迎了过来。我询问一下就连同两盒药一起付钱,中年人有些义气,结账的时候还相让了一番。从叶子口中得知这户人家已经吃罢晚饭,不过妇女很是实在,知道我们没吃就将饭菜回锅热了热,请我们吃了顿晚饭,匆忙间还另做了一盘菜。

        晚餐比较简便,只有一盘茶干菜和不到半盘的回锅剩菜,但却很可口。当我从无名小镇的早餐店离开一个多星期后再一次尝到温热的饭菜,这种感觉已不单纯是温饱的口感,还有饱受寒冷侵袭的心理安慰。

        中年人坐在餐桌边上陪着聊天,他认为我们要回城,就建议我们从镇上搭车去城南的上佛山镇,从那里搭乘旅游班车回城。对中年人的建议我不置可否,毕竟我们不回城,不过听说镇上有车到上佛山,我还是留意了一下,因为叶子就住在那儿。我瞥了她一眼,女孩子正低头吃饭没有参与我们的对话,但是听到上佛山几个字明显愣怔了一下。我向中年人打听村子到镇上的路程,对方回答说有十多公里,且都是绕山路,赶巧下了几场雪谷地路很不好走。这倒是实话,不过我们却不能在村里等到雪化,我们只能暂住一夜,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还好镇子距离这儿不远,只要方向不错,徒步几个钟头就能到达。

        接连几天的山间跋涉非常消耗体能,尤其对叶子这样身娇力薄的女孩子来说,我们需要有个休憩之所好好休整一下,十几公里外的镇子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想着等我们到了镇上,就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两天,等女孩子病好再作打算。中年人又说他原本打算这几天去镇上进货,可以让我们跟着一起,不巧赶上下雪,车子出不去,不过如果我们明天要走,他可以把车开出来试一试。我忙谢绝了他的好意,不好意思再麻烦这户热心肠的人家。中年人没再坚持,只说明天看看。谈话间妇女带着小男孩去后院,伺候他睡下又回到前屋,见我们吃罢饭就收了碗筷,我想要帮忙也被她回绝了。和中年人又聊了会儿,我起身向夫妻俩道扰,带着叶子回到隔壁的小诊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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