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 6)
        “是，”我吸了一口气，依旧没有松懈，“我是秀容川哨骑，你是谁？”

        年轻人没有回答，反而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右手，指了指我身后，“我的哥哥，他在那里吗？”

        听到这句话，我搁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这才确定他并不是敌人，只是一个想寻求秀容川帮助的可怜牧民。

        于是我点了点头，向他确认了这件事。同时我低头舔了舔嘴角，方才的紧张气氛令我感觉口舌干燥难忍，甫一松弛，我竟立刻怀念起充满腥臭味的军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里，喝一杯刚烧好的、腥甜的马奶酒，然后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好好睡一觉。

        但年轻人比我做得更直接，在得知哥哥就在前方时，他的嘴角扭了扭，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紧接着整个人便突然朝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他甚至不需要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侯景，在正光四年的晚秋。

        他以一个坚韧不拔的勇士形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独身杀死了四名强壮凶悍的敌人，但他的能力远不止于此。有些愚昧的人坚持认为是时势造就了枭雄，那是因为他们从没有亲眼目睹过枭雄的模样。

        和那个时代大部分的枭雄不同，侯景的起点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家庭，唯一的亲人是一个爱他但软弱自私、信念并不坚定的堂兄侯子鉴。魏帝国的大人物都是出自门阀世家或有着强大的助力，高欢的背后是河北世族，贺拔岳的背后是六镇军武，侯景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他以卑微的出身崛起于行伍之间，像一道醒目的流星划过了大魏帝国的暮空，血与火燃烧了他的生命，灿烂而热烈。十年前，没人相信一个羯族牧民能在这个看重出身的帝国里爬到最高处，但他终究站上了权力的山巅。然而来自底层的愤怒多于隐忍、自卑远胜自爱，这也造就了他悲剧的一生。人们并不喜欢侯景，形容他是一个残暴、恐怖的掌权者，同时也是一个绝望的疯子。但我知道，他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他和同时代那些胸怀远大理想的英雄一样，也曾踌躇满志，试图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来结束这个混乱的时代。

        我并不反对人们对他的评价，但这个世界确实他太过苛责而残忍了。

        正光四年的晚秋，我眼里的他还只是一个牧民家的孩子。

        而在那个属于英雄的时代走到尾声、也是他即将死去的时刻，他平静地对我说：

        “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莫过于回到草原重新当一个牧民，骑着马，牵着猎狗，看着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草原。我还能回去吗？”

        ——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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