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淞沪开战 (1 / 3)
        沈紫瞻真正担心的是，既然岳父和清水佳子是故交，就存在岳父被对方策反的可能。如果岳父被清水佳子策反，他就必须执行军统的纪律，到那时才真得无法面对妻子和岳母，希望这样的如果不要发生。

        第二天刚蒙蒙亮，天气有些阴沉，他搭乘一辆顺风车悄悄地潜回淳化镇。当踏上淳化镇土地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一种落地的放心，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地面对周围的一切。他此时刻意地压低了帽子，因为根本不敢见到熟悉的乡邻，也不愿听到亲切的乡音。他从淳关路拐向梅园路，来到家门口，由于无法打开自家大门上那把有些生绣的锁，他只好用石头砸开锁后进入家门。院子里的情景让他触目伤怀，伤感之情立刻涌上心头，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因为是盛夏时节，他离开已经一年半多点的时间，院子里杂草从生，房前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房檐下已经废弃了的燕窝，窝里的枯草随意地散落在檐下地走廊上，只有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依然亭亭如盖。

        突然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只灰色的野兔，从墙角的草丛中突然跳出来，飞快地从大门出去，穿过街道，转眼就消失在门外的灌木丛中了。

        他打开客厅的房门，客厅里的陈设如旧，只是屋子里杂物狼藉，看来当时警察局进入房间搜寻他时并未故意破坏房间里的家具。他走进父母的卧室，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书桌前，尽力捕捉父母存留在空中的气息。房间里非常安静，他努力地回忆父母在世时的每一个细节，刹那间，父母的身影活脱脱地出现在眼前，耳边传来父亲严厉的责备声与母亲慈爱的笑语，时间仿佛停止在那一刻，泪水又顺着他的双颊而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觉得房间的空气有些混浊，便随手打开桌前的窗户，窗外聒噪的蝉声进入他的耳膜，若是在以前他会觉得非常令人烦躁，但今天却觉得非常亲切。

        天已经大亮了，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他知道家里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也许会很快传到梅镇邦那里，于是他赶紧擦干眼泪，很快地关上窗户，转身走出客厅轻轻带上房门，出大门的时候左右看了一下，然后非常小心地另找了一把锁把大门锁好，又压低了帽檐遮住大半个脸，快步跳到大街的另一侧，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

        他不知不觉来到“淮左名都”的大门前，心里想着既然来了，就去拜见一下姨娘。他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对方非常警惕地问道：“先生，您找谁？”沈紫瞻往上推了推帽檐道：“鄙人姓沈，劳烦您通报一声。”不多时，江萧竹带着狐疑的神情迎出来道：“请问阁下找哪位？”当他看清来人是沈紫瞻时，惊讶地张大了嘴道：“我的天呐，怎么是你，几时回来的？”没等沈紫瞻答话，赶忙把他拽进家门并左右看了一下，迅速关上大门，拉着他往客厅去。

        来到客厅，江萧竹急切地问道：“你最近怎样？”沈紫瞻道：“最近挺好的，我现在住在南京城里的岳父母家里，姨娘和雨竹漱玉都还好吧？你看起来瘦了很多。”他仔细朝江萧竹看，脸上瘦削地让人心疼。江萧竹摸了一下脸道：“我还好，我娘和雨竹漱玉也还好。你们不在淳化镇的这段日子，我娘真是担心你们，可又帮不上你们的忙。”沈紫瞻道：“没有什么忙要帮。姨娘和雨竹漱玉今天都没有在家吗？”江萧竹道：“偏巧一早我娘陪我太太去娘娘庙里还愿去了，估计得要中午才能回来，雨竹到镇江去谈生意去了，得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漱玉今天也不在家。”沈紫瞻道：“去娘娘庙还愿？”江萧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啊，我太太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去年就去娘娘庙里许了个愿，现在怀上了，就去还个愿。”沈紫瞻道：“恭喜你啊。最近镇上怎样，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大事？”江萧竹道：“来喝杯茶听我慢慢细说。镇上这一年多发生了好多大事呢，梅镇邦因为辅仁医院发生命案发生后得罪了上峰被撤了职，现在镇长由陆少疾担任了，你说怪吧，陆少疾是由梅镇邦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当上镇长之后却把梅镇邦踢到一边去了，连专员都不让梅镇邦当，把梅镇邦气得大病了一场，现在已经都不能认人，快死了大半个了。”沈紫瞻道：“那梅安琪岂不是更要遭罪了。”江萧竹道：“谁说不是呢，陆少疾当上镇长后，娶了一房姨太太，彻底把梅安琪晾在一边了。你知道他娶的是谁吗？竟然是醉香楼的敏儿，以前的敏儿是多温顺的一个人，现在厉害得不得了，骂梅安琪是只只会占窝却不会下蛋的母鸡……”他忽然觉得沈紫瞻脸色一沉，连忙打住转移话题道：“现在辅仁医院由高彦敏当院长了，好像医生也换了一批，都是从上海来的名医，现在连镇上学校的老师也大多从上海调来的，大家都以为是陆少疾当镇长的功劳呢。”沈紫瞻听了心里一惊，道：“连老师都是从上海来的，还有哪些人从上海来的？”江萧竹道：“我也说不上，反正从上海来了好些人，有牧师、商人，还有醉香楼的歌妓也是从上海来的，那些女人的身段真是妖娆，等有空去消遣一番。”沈紫瞻道：“陆少疾从上海弄来这么多人，国民政府就没有人查一查这些人的底细吗？”江萧竹道：“查底细，国民政府怎么查？还不是陆少疾说什么就是什么呗。现在听说国军跟日本人在北方开战了，你在上海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会不会打到南京来？”沈紫瞻道：“每天的消息满天飞，一会儿说要跟日本人在华北开战，一会儿又说国民政府跟日本人和谈，一会儿又说国民政府请国联介入调停中日冲突，我都不知道该信哪一个了。”江萧竹道：“你说如果跟日本人开战，日本人会打到南京来吗？”沈紫瞻道：“那要看日本人开战的意图了，如果日本人只限于在华北开战，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到南京来的；如果日本人要占领全中国，打到南京也是迟早的事，你是要尽早打算家里的产业吗？”江萧竹道：“家里的产业被陆少疾夺走大半，现在只剩糖料厂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打算的。倒是你怎么打算的，把你家的祖宅全丢给陆少疾了吗？”沈紫瞻道：“我岳父在国民政府里任职，他陆少疾目前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占我家祖宅，所以也不用担心。”江萧竹道：“你回来有什么打算，还要跟他们斗下去吗？”沈紫瞻道：“我今天只是回来看看，马上就走。不过听你这么说，这陆少疾现在如此猖狂，得想个办法整治他一番，否则我们在这淳化镇还能立足吗？”江萧竹道：“多亏你还有那个心思跟他斗，看来受过高等教育就是不一样，我都已经没有那个雄心壮志跟他们斗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吧。”两人正说着话，江萧竹忽然打起哈欠来，沈紫瞻知道他这是烟瘾犯了，担心看到鸦片自己也忍不住抽起来，就赶忙起身告辞。江萧竹知道沈紫瞻的脾气，也不挽留，将他送出门外后，回房抽鸦片去了。

        沈紫瞻从“淮左名都”出来，站在梅龙湖边，看到不远处梅龙湖畔的岸边，一帮少年在湖水中尽情嬉戏，湖边的少年在随风追逐着花间的蝴蝶。他满眼望去，都是自己十七岁时的影子，而自己脸上却已经写满了沧桑。在那群少年的身后，是梅家的“梅龙府”，当年他与梅安琪的初恋，是断送在陆少疾的手里的，这一直让他难以释怀，回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收回目光，看到淳溪路上似乎有人往这边来了，他赶忙返回到梅园路上，快速拐向淳关路，看到沈氏族长沈云济家的大门半敞着，就信步走了进去看望一下老族长。门人认识沈紫瞻，就引着他来到客厅。沈紫瞻看到沈云济静静地坐在摇椅上，似乎比一年多以前苍老了许多，神情漠然目光呆滞，活像一个木偶一样，看到他也并未有什么表示。沈紫瞻不解地问门人道：“老族长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门人道：“还不是被姓陆的王八蛋气得。”沈紫瞻道：“老族长怎么被气着了？”门人道：“还不是为沈氏家族的产业被姓陆的夺去了，老族长生气大病一场，后来就一直这样了。”沈紫瞻听了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老族长，心里五味杂陈。不大会儿，他就起身告辞。

        从老族长家里出来，他偷偷爬上一辆开往南京方向的汽车，恋恋不舍地离开淳化镇。

        回到岳父母家，林浅依看到他情绪有些低落，只好又开解他道：“你不要太难过了，世事难料，像天上云卷云舒、大海潮起潮落一样，生老病死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平常心看待就好。”沈紫瞻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近乡情怯，看到那情景真是让人心里觉得伤感，家道中落、满目疮痍都不能形容家里的状况，想想以前沈家祖上做盐商时无限风光的日子，何曾会料到今日的落魄。”林浅依道：“你有些多愁善感了，就像看到秋风扫落叶也会伤感一样，不如对事物乐观些，你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沈紫瞻道：“我也想乐观一些，可悲观的事情太多了。”林浅依道：“你还记得咱们看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名言吧，‘此生之快乐并非生命本身，而是生命攀登到更高层次的那种恐惧；此生之折磨亦非生命本身，而是这种恐惧产生的自我折磨’，你的这种悲观，是否也是生命向上攀登时产生的自我折磨？”沈紫瞻听了半晌才说道：“卡夫卡所说的生命的快乐和生命的折磨，跟我有相似的地方，不过我更觉得生命的快乐在于对生命的自我满足，此生之折磨是缘于对生命无限的欲望。”林浅依点头道：“言之有理，比卡夫卡的理论更为具体。爹快要回来了，你晚上吃饭的时候，尽量不要谈对时局的看法。”沈紫瞻道：“为何？”林浅依道：“爹对时局好像更为悲观，只听他说就好了。”沈紫瞻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果然吃晚饭的时候，林老爷问沈紫瞻道：“你在上海的所见所闻，分析一下对时局有什么看法啊。”沈紫瞻道：“上海的日本人横行，公共租界的普通上海人都是躲着走的，在法租界里几乎碰不到日本人，因此感受不到时局的紧迫感，倒是南京，好像战争的压力更大一些。”林老爷道：“日本人在华北发动兵变以后，国民政府里已经吵翻天了，大家都在争论对日本是战是和。”沈紫瞻道：“爹的看法呢？”林老爷道：“我倾向于讲和避免战争，以国民政府当前的实力，是难以抵抗日本人的，如果被拖入全面战争的泥潭，国民政府是撑不过三年的。”沈紫瞻道：“国民政府是什么态度？”林老爷道：“国民政府里现在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以孔祥熙为代表的速胜论，认为可以借助英美等国家的力量迅速打败日本；一派是以汪精卫为代表的亡国投降论，认为与日本开战，国家必亡，不如尽早投降；还有一派是以‘低调俱乐部’为代表的主和论，认为国家可以与日本讲和，达到保存未失之土地，收复新失之土地的目的，与日本人谋五十年的和平。我赞成第三个观点。”沈紫瞻道：“如何能达到‘保存未失之土地，收复新失之土地’的目的？”林老爷道：“与日本人谈就是了。”沈紫瞻道：“战场上都拿不回来的土地，指望三寸不烂之舌能拿回来吗？”林老爷道：“这就要考验和谈之人的水平了，《左传》里记载的《烛之武退秦师》这篇文章你记得吧，烛之武凭借一己之力就退了秦国的军队，古人尚且能办到，我们为何办不到？”沈紫瞻道：“国民政府里谁可当此大任？”林老爷道：“此人必须明大义、辩事理、善言辞、通晓日本政务，确实在国民政府里找不出这个人来，蒋委员长也在犹豫，时事之艰难，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林夫人打断两人的谈话道：“别谈论国事了，饭菜都要凉了。”

        吃完饭，沈紫瞻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看到儿子已经睡了，妻子正对着镜子卸妆，就躺在床上饶在兴趣地看着，林浅依在镜子里看到丈夫正在看自己，就对丈夫说道：“你怎么不休息，不觉得累吗？”沈紫瞻道：“你每天上妆卸妆，不觉得累吗？”林浅依道：“对女人来说，妆容悦夫悦己，我乐在其中，倒不觉得累呢？每天如果不上妆，反倒觉得过得累。”沈紫瞻道：“幸亏我不是女儿身，否则看着都觉得累，更别说让我天天梳洗打扮了。”林浅依道：“因为你不是女儿身，所以你觉得累，就像我觉得你天天刮胡须那样累；如果你真是女儿身了，每天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然年轻的模样，就不会这样想了。”沈紫瞻笑道：“我记得王国维先生有句词叫‘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是不是这个意思？”林浅依佯装怒道：“去你的，才不是呢。”

        夫妻二人正在房间里说着悄悄话，沈紫瞻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妻子道：“爹现在还跟日本朋友有联系吗？”林浅依听了一愣，想了想才道：“我也没有听说他跟哪个日本人有来往，现在大敌当前，他更不能跟日本人来往了，你是否听到什么？”沈紫瞻道：“我倒没有听到什么，你不觉得今晚爹说得那些话意有所指吗？”林浅依道：“我没有听出来，你认为是指什么？”沈紫瞻道：“爹说《左传》里的烛之武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退秦穆公的军队，还说国民政府里找不出这个烛之武，你不觉得爹是在指他就是当然的烛之武吗？”林浅依道：“你别逗了，爹能当这个烛之武吗？凭爹的口舌能劝得了日本人撤军吗？”沈紫瞻道：“说的是啊，难道是我想多了吗？”其实他的言外之意是爹做不了烛之武，将会成为蒋干的，但他还是没有明说出来。

        因为眼前的国家局势，让沈紫瞻非常苦闷，他觉得国家目前的时局，上至蒋委员长，下至普通百姓，都根本无法明白国家到底向何处去。国民政府里的三派势力，谁能占上风，只取决于蒋委员长的抉择。纷纷扰扰的言论，就像南京地区夏日纷纷扰扰跟雾一样的细雨，让人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到底哪一条才是国家正确的选择，现在就连蒋委员长都不能够回答。而对他来说，一个被军统剔除在外的特工，更没有资格理会国家大事，因而只好留恋闺房之乐，所以一直也没有想着尽快返回上海。虽然桂叔发了好几封电报催他，他也无动于衷，每天都把自己沉浸在酒杯中，或许只有酒精才能让他暂时忘掉心中的苦闷。直到妻子催促他道：“桂叔一直在催促你回上海，估计是有什么事情，你赶快回去看看，且不说咱们大部分身家都在法租界，如果战争真得打到上海，你至少要把桂叔一家接出来啊。天天留恋闺帏，不是大丈夫应该所为的。”沈紫瞻只好含糊地答应着，虽然没有立即动身，但却在暗中在报纸上观察时局，判断这场仗什么时间在上海打起来。

        转眼到了八月三号，沈紫瞻看到报纸上关于战争的乌云开始笼罩上海。传闻听说张治中的军队已经在陆续往上海开进，沿途受到上海市民的夹道欢迎，开战或许在等待蒋委员长下最后的决心。上海的局势让他在家里如坐针毡，最终只好恋恋不舍地告别妻子和儿子，踏上前往上海的火车，重新去寻找他在上海遗失的志向，不管前途如何，他都必须为国家尽一份力量，这是他当年加入军统时对蒋委员长立下的誓言。

        没想到火车刚到镇江便停下了，前方传来消息，说是蒋委员长下的命令，让乘客全部在车站下车，火车全部改运军队和武器。沈紫瞻只好随着众人一起下车，另想办法前往上海。他在镇江的一户人家买了一套马车，自己扮成车夫赶着马车往上海方向去。这一路上还算平静，虽然时常见到从北方来的难民，但并没有见到想像中的难民潮，他也只能尽力接济那些拖家带口的难民，给他们提供一点可以充饥的食物。他觉得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这些难民一样，从上海逃难回南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