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生，手下留情 (1 / 5)
        一、先生，手下留情

        这是一个月初的夜晚。

        浑厚的夜色，如一匹大尺幅的四方黑布，一股脑地将圩内百来户人家悉数扎进包袱，系上了死结。

        一个世界正沉沉地睡去。

        四野，秋虫唧唧，石臼湖繁茂的菖蒲丛中，一只水鸟“唧”地一声莫名地被惊飞，泥埂上，田鼠窸窸窣窣地出了洞穴，这里嗅一嗅，那里闻一闻，甚至听得见空气中万千微细的水沫儿，悄悄地在枝柯上草叶上结露成霜……

        一豆灯光，执拗地从村西一间茅草屋透出来。灯芯显然捻得小，昏黄地在纸窗后面无力地摇曳，远远看去，像一头静卧的老牛半天睁一下困倦的眼睛。

        草屋内，一位十一二岁光景的少年，手执一本《千字文》，凑着一盏小油灯，嘴里念念有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少年盯着书本念上几句，再放下书本瞪着天空，好把那几句背出来……

        两天前，村上的私塾学堂放假，教私塾的甄先生要求学生在两天内背熟《千字文》，开学一来就检查。时值农历十月，田里正是秋收秋种，少年只顾起早摸黑地帮姐姐移栽油菜秧，一时把私塾先生的作业丢在了脑后。明天就要开学，少年这才想起来，胡乱地往嘴里扒几口饭，就赶紧拿出《千字文》课本，打算不睡觉也要把《千字文》背诵出来。

        心里是这么想，可《千字文》那么长，岂是一时半会儿背得下来的？少年摇头晃脑逐字背诵，却是背到后面，又忘了前面。少年丢下课本，咂了咂嘴巴，旋即又抄起课本，他不敢松劲，硬着头皮往下背。可以想见，若明天早上在学堂背不出来，长着三角眼和稀松胡子的甄先生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毫不留情地用戒尺打手心。这个私塾的甄先生对学生要求严格，一贯说一不二。少年忘不了，今年春上，他就被甄先生惩戒过一回，当时甄先生一手捉住少年的指头，一手抡起戒尺“啪啪”地打他的手心，如此一顿打下来，那只手疼得回家都夹不起筷子。要知道，先生的那把戒尺，是用最结实的檀木杈做成的。每每想到那把有着酱色木纹的檀木戒尺，少年的浑身就感到不寒而栗。

        此时，课文背得不怎么顺利，少年自然想到了那把檀木戒尺，一想到檀木戒尺，少年心下不免开始着急，而越着急，口里的《千字文》越是背不成形。少年抓了抓头皮，急得背了手在灯前踱起步来，一边踱着步，嘴里一边唉声叹息。

        这个少年，名叫石臼。

        石臼很不幸，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

        水村地处江南石臼湖圩区，地势低洼，往往隔一两年就内涝一回。为了堤防大水，这里的人家建房时，首先是挑土，垒一个高高的土墩，经石夯夯实后，再把房屋建在土墩子上。而这个水村，最早住的是一户姓石的人家，故而人们把这个村叫做石家墩。

        一旦遇到涝灾之年，房屋无恙，但田地颗粒无收，村里人只有外出逃荒要饭。石臼的父亲习过武，除了挨家讨要外，还能在人多的地方表演武术活儿，再挣个三瓜两枣的，帮补着一家人过生活。母亲肚子里怀石臼那年，父亲考虑到后面要添丁增口，便着手教六岁的女儿英子练习武术基本功，这样一道出门卖艺，多一个帮手，也好多挣一些收入。

        有一天，父女俩讨到一个集市上，寻好一块空地，便拉开架势，舞枪弄棒地表演起来。待看热闹的人逐渐围过来，父亲开始表演重头戏“喉顶钢枪”、“胸口碎大石”……一位商人见这个做父亲的很卖力，便多掏了一些赏银。父亲一激动，表演得更加卖力，却不知肚腹空空，体力早已透支。父亲在连续几个空翻之后，脚步没站稳，踉跄着仰面摔在一旁的青石凳上，当场摔断了腰椎骨。等到抬回家中，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不过一个时辰，就断了气。其时，母亲已怀石臼八个月，见父亲被人抬回来，已经是惊慌失措，后又眼睁睁看着丈夫咽气，更是悲痛欲绝，以致催了胎气出现早产。随着婴儿“哇”的一声啼哭，石臼出生了，母亲只看了孩子一眼，随后因为大出血，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石臼的记忆里，他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姐姐英子虽说只是几岁，但当爹当娘，背着小石臼下地干活，乡里乡亲的，时不时地也来接济他们，这样，英子一点点地把石臼拉扯大。看石臼有五六岁了，姐姐便想让石臼上私塾念书，姐姐始终没忘，在母亲临终时，姐姐答应过母亲，只要有一口气，也要供弟弟上私塾。英子整日埋头在地里干活，农闲了也不休息，趁着乡下赶集，去集市上，靠打把势卖艺再挣些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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