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兵肖文
        庙街人讲究长幼有序，在称谓上有约定俗称的规矩：同宗同族的，依辈分排行定称谓，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都是有的。不同宗不同族，则以年龄定称谓，比自己父亲年岁大的，就喊伯伯，年岁小的，就叫叔叔。

        肖文比我父亲年长七岁，我们就叫他肖伯。

        以庙街为中心，周边散落着张家院子、肖家院子、李家院子、覃家院子等好几个院子，每个院子都是或大或小村落，居住着或多或少人家。

        肖伯一家以前就住在慈石公路下面的肖家院子。说是肖家院子，其实只有肖文和他哥哥两户肖姓人家。大约在一九八零年，肖伯全家从肖家院子搬出，与庙街杨青嗲家、客哲老师家成了左右手邻居。两年之后，我家喜迁新居，隔着简易土街与肖伯家前后相邻。

        记忆中，无论是在肖家院子，还是在庙街，肖伯都是病怏怏的样子，披着黑棉袄，佝偻着背，不断的咳嗽、喘气，从来就没看见他下地干过活。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个椅子坐在堂屋门外，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是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很少开口说话。只有杨青嗲是个例外，每次看到他从门前经过，肖伯都会起身让座，和他说几句话。

        村卫生所的阳医生是肖伯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就上门给他送医送药。听阳医生讲，肖伯得的是哮喘病，没有什么好法子彻底根治，只能将就养着。

        身患哮喘的肖伯，有一回却让我们开了眼。那时大队有民兵连，农闲时候就进行军事技术操练，常规项目有投弹、射击、刺杀。那年秋收之后，民兵连在两山夹峙的大溪畔进行步枪两百米实弹打靶，现场指导竟是病怏怏的肖伯。他站在一排青年民兵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有条不紊讲解射击要领，提醒注意事项。奇怪的是，在讲解中间，他竟然没有咳嗽，而且腰板比平时似乎也挺拔一些。

        讲解完之后，肖伯现场做演示射击，只见他两脚分开站定，把枪托紧紧顶在肩部，脸贴枪身，枪口稳稳指向正前方的胸环靶。就在大伙屏住气等待子弹击发之际，一只老鹰忽然从左边山腰俯冲而下，冲到人群上方之后又长唳一声疾飞而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震耳欲聋清脆枪响，几片黑羽在空中炸开，老鹰忽闪了两下翅膀，就直直的往下掉。大家跑上去一看，发现子弹从老鹰的肚子射进去，又从颈背穿出来，几乎整个后背都被轰烂了。民兵连长拎起老鹰跑到肖伯面前，竖起大拇指说道：“肖叔，好枪法，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

        什么？弱不禁风的肖伯还打过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那一手好枪法亮在那儿，由不得你不信。

        肖伯是一九四九年当的兵。那年七月底，他跟着杨青嗲到津市卖芝麻，正好碰到**招兵。肖伯当时刚十八岁，长得高高瘦瘦，听说当兵有饱饭吃，二话不说就报了名。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参加的部队是中国人民**第四野战军第四十七军。这支大军从东北南下，参加了大黑山阻击战、平津战役、宜沙战役，进军湖南解放澧县、津市、石门后又奔赴湘西，在大庸歼灭**军宋希濂部第122军一部，生俘敌军长张绍勋以下5000余人。

        入伍头三个月，肖伯主要是跟着老兵学打枪、学投弹、学刺杀，打仗时帮着运送弹药。在解放大庸后，四十七军主力短暂开往川黔配合二野刘邓大军作战，肖伯所在的第140师则留在湘西负责剿匪。

        在湘西剿匪的一年多时间里，肖伯的军事素养得到了全面锻炼。他本来就是山里娃，又生的手长腿长，钻山沟、溜山坡，或者上树、泅水，都是他从小练就的本领，如今又学会了射击、投弹、拼刺刀，简直就是如虎添翼，迅速成长为连里的战斗骨干。

        一九五一年四月，四十七军结束湘西的剿匪作战，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负责临津江东岸和开城防务。

        从一九五一年十月三日开始，**军以美第1军骑兵1师为主约六个团的兵力，在一百余辆坦克，四十余架飞机，十余个重炮营的掩护下，向四十七军南起高作洞、北至天德山三十余公里的防御正面发起了疯狂突击。在天德山、严岘山等一连串惨烈战斗中，四十七军共打死打伤**军两万多人，其中美军骑一师伤亡两千九百人。四十七军同样付出了重大牺牲，人员损失也超过了一万人。肖伯所在的连队负责防守一个无名高地，连续三天抗住了美军从连级到营级规模的十多次进攻。战斗第一天，美军动用十多辆坦克并排冲击，志愿军组织反坦克分队，使用手雷、火箭筒英勇还击，一场激战后击毁五辆坦克，击毙美军一百多人。第二天，敌人改变战法，使用重炮持续轰击，又呼叫飞机投掷凝固汽油弹，志愿军阵地上一片火海。在猛烈的火力准备后，两百多名美军潮水般冲击高地，志愿军沉着冷静，待敌人进入火力毁伤距离后先用机枪、**扫射，近一点的就用**招呼。美军抵不住，丢下几十具尸体仓促后撤。第三天，美军派出整营进攻，战斗持续胶着，最紧张时，有部分美军甚至攻入前沿壕沟，志愿军枪上刺刀，白刃突击，又将敌人杀出了阵地。三天下来，美军死伤500多人，肖伯的连队包括连长、指导员在内，牺牲了90多人。不过肖伯比较幸运，仅被炮弹片削掉右手半截小指头，因为作战勇敢，被记一等功。全军随后在龙华、成川整训，肖伯在整训期间入了党。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四十七军再次接防临津江东岸，并奉命向当面之敌发起主动进攻。这期间恰逢冬天，战场遍地积雪，气温最低零下30多度。江南长大的肖伯很不适应朝鲜的酷寒冬天，他的手上、脚上尽是冻疮，脚趾肿得像透明的胡萝卜，两只耳朵也冻得红肿开裂，那个奇痒奇疼劲真比挨了一颗子弹还难受。饶是这样，肖伯也没有退缩，但在随后不久的一次夜间穿插伏击中，由于趴在雪地上长时间没有活动，他的两只脚被严重冻伤，送到后方医院后，双脚分别切掉了两根已经坏死的脚趾头。

        肖伯是一九五五年复员回家的，考虑到他身有残疾，部队本想给他在厂矿安排一份工作，他却执意要回老家做农民。但肖伯的身体实在太差了，脚趾不全，导致他走路不稳，走得稍微快一点，就跌跌撞撞收不住脚，根本没办法下田做事。更糟糕的是，可能是在朝鲜严重受寒的缘故，他的支气管受到了极大损伤，一天到晚咳嗽不断，后来还患了哮喘，更加弱不禁风。

        乡亲们敬重肖伯，知道他的身体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垮掉的，就在生产生活上对他格外照顾，不能下田下地，就让他记记工分，管管仓库。又发挥他的特长，让他负责大队民兵连的军事训练。肖伯的军事技能让人惊叹，步枪两百米胸环靶射击，他能弹无虚发枪枪十环；投掷**，也能轻松扔出四十米开外；至于刺刀拼杀，光看他那凌厉的眼神，就知道是不好惹的狠茬子。那些年，我们村的民兵连在公社集训时经常取得优秀成绩，就是因为有肖伯这个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兵教练。

        虚弱的肖伯直到三十岁才结婚，老伴姓覃，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女党员和女民兵，娘家就在附近的覃家院子。覃伯娘个子高挑，白净秀气，她打心眼里佩服肖伯，也喜欢肖伯厚道朴实的性格，明知他的身体不太好，还是心甘情愿和他结婚成家。覃伯娘性格好，人也很能干，她不仅把肖伯照顾得很好，家里家外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两口子生了两儿一女，小儿子还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

        一九八四年春，长期生病的老兵肖文油干灯尽，在五十出头的年纪与世长辞。在村里为他举行的追悼会上，杨青嗲老泪纵横，说自己多次跟肖文讲，当年要是没邀他去津市卖货就好了，他就不会当兵去朝鲜打仗，也不至于冻坏身体。可是肖文每次都说，当兵的那几年，是他活得最带劲的几年，和那些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战友相比，自己知足得很，高兴得很。

        二0一八年八月，我送孩子到美国留学读博，顺道参观华盛顿国家广场，在林肯纪念堂右前方有一个韩战纪念园，一片长满翠绿矮松柏的斜坡地上，十九个真人大小的美军士兵雕塑呈散兵线行进，表情迷茫、紧张、恐惧。士兵雕塑群的正前方有四个稍稍高出地面的大理石方座，分别镌刻着美军和**军在战争中死亡、受伤、失踪、被俘人员的数字，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军死亡628833人、受伤1064453人、失踪470267人、被俘92970人，美军死亡54246人、受伤103284人、失踪8177人、被俘7140人。**军**打伤达169万多人，美军则有15.7万多人**打伤。这是美军自己统计的数字，与实际的战争伤亡相比只少不多。估计《亮剑》中的楚云飞看到这样的战果，又会大发感慨：“就是180多万头猪，也不至于让志愿军用不足三年的时间就捉得这么干净。”但**军真不是猪，他们是开着飞机、坦克，武装到牙齿的屠杀者，只不过他们的对手，是从五千年文明中觉醒的一群中华英雄儿女！

        那一刻，我想到了肖伯，想到了那个披着黑棉袄常年咳嗽的老兵，我仿佛看到他和战友正在朝鲜战场上呐喊冲锋，不同于美国大兵的迷茫和恐惧，他们眼里有光、心中有魂，沉着勇敢，视死如归，慨然用血肉之躯抗击钢铁洪流，打出了新中国的赫赫威名和昂扬风采。

        老兵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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