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周老师上门
        海光去学校里报到过了，银生这天下班回到家，他见了海光就问：“你跟我说说，今天去学校报到，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海光满脸不悦，回答父亲说：“有什么好说的？就是那样的情况。”银生皱起了双眉，接着问他说：“怎么没有好说的？新生头一天去报到，新书发了没有？新的班级里，有没有小学里的同班同学？”海光回答道：“今天只发了一本政治读，，刘婵娟和王富佑，他俩与我同一个班级。”

        银生暗暗吃惊，又问海光说：“怎么会这样？连课本都不发，那么你们怎样学习？还要不要天天去上学？”海光摇了摇头，回答说：“去不去无所谓，高年级学生都去全国各地串联了，这个学期肯定不会上课。”

        听了海光的话，银生暗暗揪心，眼下中学生基本停课了，小学生也不正常上课。林瑛也非常揪心，三个孩子不能正常上学，林瑛担心孩子会出去闯祸，为此整天忧心忡忡。银生对她说：“我家的三个儿子，还是可以放心的。倒是你的侄子国梁，这孩子有点叫人捉摸不透，你要多叮嘱他，别去惹什么祸。”林瑛叹声气说：“我每次去，每次都关照他，另外叫国栋也多盯着点。他真要是不学好，那我也没有办法。”

        外面的情形越来越复杂，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组织蜂拥而起，今天这里夺权，明天那里又反夺权。银生厂里大半是盲人和聋哑人，另外小半也是残疾人，因而稍落后形势，没人起来造反，银生这个厂长，还算当得安稳。

        海荣在这段日子里，不是自己出去玩，就是有同学来喊他。海光不似海荣，他喜欢在家里看书，然而图书馆都关闭了，想觅一本好书看也难，为此整日郁郁寡欢。这日海福从外面回来，在海光面前神秘兮兮地抖开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五、六本连环画。海光连忙问：“哪儿借来这么多小人书？”海福笑嘻嘻说：“我的同学那儿。”

        海福近日在班上交了个好朋友，那个同学叫郑礼智，住在西面的一条弄堂里。眼下小学里成立了红小兵组织，也像红卫兵一样搞大批判，每个班上都有《大批判专栏》，学生都要写批判稿，老师挑出其中的范文，在专栏上登出。让小学生写稿子，多少有些勉为其难，可是海福偏偏由此大出风头，他刻把钟就能写出一篇几百字的稿子，每期专栏上都有他的文章。郑礼智羡煞海福，苦于自己拿起笔来，半天也凑不出几个字，于是央求海福帮忙。海福也仗义，暗地里替郑礼智捉刀，近来《大批判专栏》上，郑礼智的稿子屡有出现。

        郑礼智脸上有光，为了报答海福，邀他到自己家里去玩，还拿出一堆小人书让他挑。海福问他哪来这么多小人书？郑礼智笑了笑，把书的来路告诉了他。原来郑礼智的母亲在废品回收站工作，这些日子废品回收站的旧书堆积如山，人们都把家里的旧书送到废品站来，郑礼智的母亲时常带几本连环画回家，等到孩子们看过后，用它来生炉子。

        海光对海福说：“我在家里实在闷得慌，能不能叫你的同学，给我弄几本书来？”海福回答道：“郑礼智的妈妈不识字，她不会挑书的。”海光说：“只要是书，让她随便拿。我的好弟弟，求你帮哥哥一下。”说着拿出一角钱，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一说，海福边听边点头，笑着把钱收下了。

        没过几日，海福带回来几本书。其中有一本《海涅诗选》，另外还有一本《秦戈尔诗集》。这两本书海光神往以久，乐得如获至宝一般。海福见哥哥这么高兴，知道自己帮上大忙了，心里也直乐。海光笑着说：“太划算了，里面有二本好书。我向爸爸再要一角钱，你再替我去弄几本书来。”海福用一角钱换来几本好书，郑礼智做了人情，暗地里又得了实惠，何乐而不为？于是每隔几日，便有几册书到海光的手中，他天天在家里看书打发日子。

        快到年底了，海福这天在信箱里拿到一封信，一看是宝生寄来的，心想肯定是婶婶生好孩子了。他很想立刻知道，婶婶是生了个男孩？还是生了个女孩？但是又不敢私拆父亲的信。

        等到银生下班回家，海福连忙把信交到他手里，银生在看信时，他在一旁问：“婶婶生了个弟弟？还是生了个妹妹？”银生回答说：“生了个男孩，取名叫海斌。”海福听了咧嘴直笑，接着问道：“宝生叔是不是叫我们去乡下过年？”银生点头说是，他连忙问父亲说：“那我们去不去呢？”银生想了想说：“这事要和你娘商量一下。”

        海福把目光投向了母亲，林瑛说道：“今年过年，还是要叫国栋和国梁来家里。再说现在外面不太平，没听说前些日子，上海‘工总司’在安亭车站堵列车吗？还是不去算了。”听到娘这么一说，他立刻噘嘴，眼泪差点要掉下来。林瑛见他这般形状，扯开嗓门吼道：“是不是又不乐意了？反正你会自己写信，你写呀，随便叫谁来接你。”银生这时忍不住发怒，大声说道：“像什么样子？哪有做娘的，这么对自己孩子说话的？”林瑛不再出声，海光也不满母亲的作派，摇了摇头拉弟弟回自己房里。

        转眼春节将至。在放寒假前，海福从学校里带回来一张“学习***著作积极分子”的奖状。银生和林瑛回家后，他拿出奖状给他们看，喜滋滋地说：“每个班级只评选二个。”林瑛看一眼奖状，笑着对银生说：“不得了，我家出了个学毛选积极分子。”她问海福说：“是老师选的？还是同学们选的？”海福回答说：“老师和同学一起选的。”

        银生望着那张奖状，脸上露出了这些天不多见的笑容，抚了一下儿子的头，问他说：“想让我奖励你什么？”海福摇头说：“我什么也不要。”他心里其实想说，最好的奖励是去乡下过年，但是知道这事已不可能。他这几天心里不乐，海光心里也不乐，母亲一心要和侄儿一起过年，只怕以后要年年如此。

        寒假里的一天，楼上的周老师上门来。银生起身招呼说：“周老师快坐。”周老师坐下后，银生立刻问道：“我一直想问你，明年能不能正常上课？学生不上课，可是耽搁不起呀。”周老师摇头说：“这谁也不知道。你们知道我们学校的校长，这学期都干些什么？”她接着说道：“他天天在学校里扫地，打扫厕所。”林瑛接话说：“现在学生没人管，外面经常有学生打群架，这可怎么了得？”

        周老师叹声气说：“我做了三十几年教师，没遇到过眼下的情况。”说着拿出二本书来，一本是《初中数学》，一本是《初中物理》，叮嘱海光说：“海光啊，千万不要浪费时光，你在家里自学吧。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找我问。”海光接过书连声道谢。周老师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望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孩子。银生一下明白，对海光说：“你们到房里去，我们大人有话要说。”海光于是领着海荣、海福、海霞进里屋。

        孩子们离开后，周老师压低声音说：“你们还记得那年，想要领养你家老三的那对夫妇吗？”银生和林瑛都点头，周老师两眼一红，说道：“他们家出事了，今天下午我刚知道，马上去了秦岚家里。见了她真叫人心碎，她已两天没吃东西了，身边也没个人陪伴。”

        银生惊了一下，连忙问：“这么说是那个铁路工程师陈志高出事情了？”周老师点点头，银生马上说：“他年纪还很轻，难道也有什么经历？”周老师问他说：“你还记得那年，**在上海‘打老虎’的事吗？还有那个‘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银生回答说：“那是一批大学生组成的队伍，**实在腐败，将经国‘打老虎’流产后，队伍也就解散了。”

        周老师抹了一把眼泪，伤感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陈志高那年是交大的学生，他加入了‘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还是个小干部。”银生连忙问：“他的这段经历，怎么会抖出来的？”周老师叹声气说：“那也算是倒霉。前些日子造反派搜到一张相片，是**与‘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干部们的合影，上面也有陈志高。后来对相片上的人追查，陈志高也被揪了出来，批斗了几天后，被关押在机务段的一座仓库里。”

        林瑛惊问道：“后来怎样呢？”周老师又压低声音，在银生和林瑛跟前低语了一阵。林瑛接着又问：“她家难道没有亲人吗？”周老师回答说：“陈志高的家人，解放前都去了美国。秦岚一家原来是新加坡华侨，她是独生女，抗战胜利后随父母一起回国，她父母后来又去了香港。秦岚没有跟父母去香港，陈志高也没跟父母去美国，因为俩人当时正热恋，这当中可能还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听着周老师的叙述，银生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对恩爱夫妻的影子。那对夫妻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很好，当年他俩带着礼物上门来，隔几日黄纪元来上海，把海福抱回了乡下。银生出于愧疚，第二天向周老师要了秦岚家的地址，也带了一份礼物，上门去说明情况。他们夫妻二人当时深感遗憾，但是十分礼貌地接待了他。银生一下感到心痛，问周老师说：“秦老师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周老师点了点头。

        周老师走后，银生夫妻俩领海霞进房里。海霞不一会就睡着了，夫妻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瑛在枕头边说：“幸亏海福当年没给他们领养，不然孩子要受罪了。”银生却说：“我倒情愿海福现在是秦岚的儿子，她或许会感到有精神支柱。眼下她孑然一身，可能经受不住打击，要是万一……”不等银生说完，林瑛伸手拧了他一下，气急败坏地说道：“还说我呢，有你这样当爸爸的吗？情愿亲生儿子做人家的牺牲品。”

        银生一下说不出话，关了床头灯后，沉重地叹了一声气。在黑暗中，那对恩爱夫妻的身影，久久浮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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