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始
        胜哥很好强，凡事都想占先得胜，但愿望和现实总是远远地隔河相望。总想得胜的胜哥，又好像一生就从没胜过，总看见别人活得比自己好、比自己轻松快活。在我的记忆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与人不能比呀，和别人一比，我们哪叫是人啰！”

        胜哥苦命的源头来自我的外公。据母亲讲，外公是我们那个偏僻之地方圆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外公自己有几亩地，农忙时需雇请几个帮工，日子在当地过得还算“出人头地”。于是到每个村都必须划出一两户“地主”的时候，外公家便毫无悬念地获取了这一“殊荣”。此时，外公自己已衰老不堪，大舅又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地主的帽子就理所当然地戴在了二舅头上，少不更事的胜哥便懵懵懂懂地成了“地主崽子”。二舅死后，胜哥便无可选择了世袭了这个位子，直到***上台后解除胜哥们已戴习惯的“紧箍咒”。在此期间的二十几年时间里，胜哥一点也没表现出好胜的个性，见人满脸笑容，干活肯出力气，只是有时喝酒后，在表嫂身上留下一些青红紫绿的印迹。表嫂更是好脾气，即使被胜哥打得头破血流，也从不对人诉苦，更不大吵大闹地找人评理，照样下地干活，喂猪做饭洗衣。最多偶尔到我们家，在我母亲面前流下几行泪水，说一句：“幺爸，我这日子真的过不出来了。”（我母亲在她们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不知什么原因，表哥表嫂们都叫她幺爸）。

        摘掉“地主”帽子后的胜哥，并没有表现得扬眉吐气，见人仍是一脸谦恭，说话低声下气，只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开始收拾得衣帽整齐。除此之外，就是把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发泄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无论天晴下雨，只要不是病倒在床，他都一头扎在地里，而对他的儿子却很少管顾，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们说。雨天、三伏天的正午或者漫天飞雪的冬日，别人都在家喝酒打牌歇凉烤火，胜哥依然在地里转悠。见地里有一颗小石子便捡起丢到田坎上，发现有一株禾苗被风吹歪了，便扶正培土，走过去后还要回头望望。在胜哥家的地里，你绝对看不到一根杂草。晚饭后你如果在门前的公路上散步，见远处有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然后听见负重的粗重喘息，不用问，那肯定是胜哥要么往地里背粪，要么是背着地里刚收的农产品往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去赶早市。每年过年只要一过初三，胜哥一家就下地了，而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要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大家才开张干活或者出门打工。

        有次春节回家过年，看见相貌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胜哥，我说：“胜哥，现在不用看人脸色了，吃穿也不愁了，何必还这样拼命，把自己搞得这样辛苦，钱总是挣不完的呢！”

        胜哥便满脸苦笑：“兄弟你说得轻巧哟，我们是天生的苦命人，不辛苦哪有饭吃哟！你看我们村哪个不比我过得好？未必一辈子就不起个房子？还有两个娃娃要娶媳妇，虽说不敢比别人，也总要办得像个样子嘛！”然后接着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兄弟，我命苦啊！”

        日子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着着变化。几年后，尽管他依然苦着脸，逢人就叫穷叫苦，依然每年正月初四就往地里送肥，但大家都知道他家的粮食是全村最充足的，每年杀的过年猪都是全村最大的，而且正悄悄准备建大房子了。

        村里所有人都对胜哥另眼相看了，唯独我父亲说：“他这人不行，总爱哭穷！总哭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个穷！”有时父亲甚至当面说他：“你不要这么饱也叫饿也叫嘛！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年纪比我小这么多，看起来比我还老！一天的麻雀你捧得完？给你一座金山你背得动？”胜哥不敢和我父亲顶嘴，但从脸色上就知道他很不服气。

        不久胜哥家的新房建成了，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建成后，刚四十出头的胜哥已是两鬓斑白，走路也开始微微前倾，牙也掉了好几颗，腮帮沉陷，说话“嘶嘶”漏风。我们想胜哥这下该松口气了，因为最大的心愿已了，而且在村里也已很有“面子”：哪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当“总管”；左邻右舍发生大小纠纷，他也俨然和过去的支书一样被请去评理。

        让人想不到的是，胜哥不仅没有放慢“发财”的脚步，反而更自卑更拼命了。因为随着农村经济水平的普遍提高，村里不少人也开始改造房子，而且外出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年春节回家据说都带回不少现钱，而且开始有了电视、洗衣机、摩托车等“洋玩艺”。胜哥感到了被超越的危机。

        于是，胜哥趁着月色在地里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因为白天要到附近的工地去挣现钱，或者给别人家打短工。

        当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等一样不少地也进入胜哥家的时候，胜哥已更显老态，却又准备干一件大事了：建砖混结构的“洋房子”！

        胜哥是那种主意一定就闷声不响行动起来的人。于是开山取石，一家人便在月光下或下雨天，手持锤子叮叮铛铛地打石子，自制砂石，建窑烧石灰，买来水泥制砖……总之凡是能够自己制作的建房材料，都自力更生。几个月后，一座三层的砖混结构的小洋房便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了村子中央。

        对胜哥此次壮举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家的房子虽然是那种土起瓦盖的老式民居，但不仅足够他们家人居住，而且完好无损。在我看来，这种老式民居既有地方特色，又冬暖夏凉，住在里面应该十分舒服，何必要掏神费力地重建新房？！关键是这新房建起后，五十多岁的胜哥头上已无一根黑发，变得弓腰驼背，俨然一个形销骨立的耄耋老翁。

        最让我不解的是，胜哥好像并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在他取得的那些成果上体味到幸福和快乐。据说他家有洗衣机后，他还经常抱怨洗衣机洗衣服远不如表嫂用手洗得干净；他也很少看电视，事实上他也没时间看电视。据说有次他还对别人说，水泥房不如土房子，因为地面硬化后，不好挖地窖，洋芋红苕只好堆在屋内，既不好看，吃起来也不新鲜，还容易发芽和腐烂。总之，他拼命获得的那些东西，好像其实并不是他需要的，只是别人有的他就必须有，别人想有而没有的他也必须有。

        那年母亲过生日，胜哥照例到我们家吃饭。于是我便向他请教了这个问题。说话两腮已一瘪一瘪，吃饭时专挑豆腐、肥肉之类的菜的胜哥告诉我，三十里之外他老姨家就建了这种房子，而且在他们家是“地主”时，老姨从没看起过他。这口气怎么也得争呀！他家能住上这水泥房，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住上。

        听了胜哥的话，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酸楚。于是我劝他说：

        “你现在在村里也算是公认的能人，儿孙满堂，年龄也不小了，该享享福了。今后地可少种点，粮食够吃就行，更不要到工地去干重体力活了。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享福？享豆腐！老弟，你不知道，我命苦哇！生来就是下苦力的命，不下力靠什么活命？吃低保也没我的份呀！再说莫说那些干部不让我吃低保，给我我也不吃，我不得丢那个脸。”听说让他莫下苦力顾惜身体，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尤其是说到吃不到低保，更是显出无奈和愤怒。

        我无言以对了。

        父母去世后，我便很少回老家，也很久没见到胜哥了，想来他也近七十岁了吧。听二哥说胜哥已老得不像样了，也干不动重活了，但依然逢人就叹命苦，依然每天佝偻着身子在地里干活，而且为不能到修公路的工地上挣钱懊丧不已。

        唉，苦命的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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