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奶奶是一个特别怕死的老人，而且她不肯承认。前几年，她还没有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在说道生死这个问题的时候，每次她总是说着自己已经活够了，八十几岁了，可以随时安然赴死，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特别特别怕死，可以说奶奶是我见过的这个年纪的老人中，最怕死的。人能苟活着，谁也不愿意死，但八十几岁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滚滚红尘的打磨，见过那么多风雨，经历过那么多苦难和生死，大多是已经看淡了荣辱得失，看淡了生死名利。我比较喜欢跟老人和孩子交流，因此跟其他这种年纪的老人也有过不少交流，能够明显的感觉出来确实有一种迟暮的豁达，对生命的眷恋亦有之，但对时间的无情却已经能坦然面对，知大限随时而至，能安静的接受生命的终结，奶奶却不。尚清醒时，每次有一些小小的病痛，奶奶都会把儿女的电话全部打遍，说着“我马上就要死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儿女还不来看看我”的话，闹得全家人都要来老家陪着她，会说出“班有什么好上的，娘死了看你们到哪里寻娘老子去”。六个儿女中，她最依仗叔叔，也最信任叔叔，但是叔叔作为我们县城实权的正科级干部，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奶奶生病了叔叔大多时候没时间亲自送她去医院，总是其他的儿女送去医院的，奶奶每次就会特别害怕，一个劲的叮嘱医生，要用好药，不要舍不得用药，甚至医生说她这个不算病，没得医，只是年纪大了器官的衰竭，她就会要求去市里，去省里，去北京的大医院，莫不是这里的医生水平不够，治不好她，设备不够先进，检查不出她的病来，她甚至会怀疑儿女是不是跟医生串通好了，看她的年纪大了，就不治了，让她死，所以很多次还会跟其它儿女吵闹，我家海洋说的要给我最好的药治我，你们别想着把我搞死勒，搞死我了，海洋要跟你们拼命的。海洋就是我的三叔。每次聊天说到哪个认识的谁谁谁过世了，奶奶都会有一种还好没死到我头上的感觉，有几次甚至看到了她吓得手发抖。成年之后，自己懂得了很多事情，对父母奶奶那一辈的是是非非看得淡了，也有了自己的认知和想法，谁的想法都不再能轻易的干扰我自己的想法，和奶奶的联系也多了起来，虽然说不上多亲密，但形式上做到了经常去看看她，陪她坐坐聊聊天。说实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会感受到并记得别人对我点滴的好，是那种会记住了却不喜欢说的人，但当曾经对我好的人遇上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会豁尽全身力气去帮他，但没有这个给予和回馈交互的过程，让我凭空的对奶奶生出多深厚的感情，那我确实是做不到的。我小姑父跟我聊天说，就冲着她是你的奶奶，你就应该孝顺她，跟她感情深厚，她死了你应该伤心的不得了。说真的，我确实没有，也做不到，也并不打算做到，内心感受这个东西没办法骗自己，而且我虽然认可他们经常挂在口边上的那句“没有奶奶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说法，但我绝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凭血缘上的承继关系就可以无比深厚，感情的深厚与否还是取决于相处过程中彼此的交互，就像我认为养父母比亲生父母要亲一样。现在，我看到奶奶痴痴呆呆的样子，会伤心，会难过的流泪，但更多是出于那种奶奶之前是多能的一个老人，现在却变成这么凄凉的感慨，以及看着其他认识的老人变成这样也会有的伤感。觉得她很可怜，但要说到多痛心，却没有这样的感悟。可能有的人认为我这样不对，或者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应当说出口，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倒也不会去遮遮掩掩或者故作姿态。有一次，我在老家，奶奶让我在她那边屋子的客房睡，我拗不过就同意了，然后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我被吓醒了，睡的昏昏沉沉中，一个人影偷偷摸摸打开门，手电筒照射的光把我惊醒了，睁开眼，奶奶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那种手电筒从人脸下巴往上照射的情形，真的有点瘆人，而且奶奶的脸几乎要凑到我脸上来了，那种恐怖的氛围不亲身经历者实在感受不到。我生气了，跟奶奶说让她不要再来了，奶奶说，她就是怕，怕我趁她睡着半夜跑了。之后，奶奶陆陆续续又来了三次，我最后没办法了，把门锁住了。然后我是被拍门的声音吵醒的，奶奶边拍门边说：“你这伢崽，怎么这样啊，我就站在门口看看又不吵你，你就要把门锁了搞什么？”我当时心里是苦笑的，您老人家就站门口看看我在不在就算了，您拿着手电筒照着我的脸看看，能不吵到我吗？后来我把门打开了，奶奶后来有没有来看过我不知道了，反正我趴着沉沉的睡着了。奶奶说她最疼爱的子孙有三个，一个是三叔的儿子，她从小带着的震，一个是大伯的女儿也是我们这一代唯一的女娃娟，还有一个是我，这个说法之前是不敢苟同的，甚至心里会腹诽，既然说着疼爱我，怎么会没有带过我一天，又怎会从小到大我只记住了奶奶给我买过两次东西，要知道，我是一个记事很早的孩子，没有记忆基本等同于没有了。后来奶奶年纪渐长，人也慢慢的变得糊涂和健忘，我开始相信这个说法了。奶奶确实会经常表现出和我很亲近，喜欢两个手合拢握着我的手，一副很宝贝的样子摩挲我的手背，而这些亲近的动作她不是对每个子孙都这样的。其实我一直认为，奶奶的老年痴呆真的是一件可以说人为成分很重的事情，她并非是自然的脑力衰退而老年痴呆的，而是之前长期服用安眠类药物对精神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才导致她如今这样。这件事，我个人想应该还是跟三叔有关的。三叔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被带走调查了，当时我们全家人都隐瞒着奶奶，问起来都说三叔调去外地工作了，要很久才能回来。但那时候奶奶尚清醒着，凭她的精明，肯定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她嘴里没说什么，但她忽然的就开始失眠了，一整夜的睡不着。八十几岁的老人，整夜整夜的不睡，急坏了全家人，于是大家决定给她用**辅助睡眠。从一次一粒，到一次两粒，一次四粒，慢慢的奶奶精神受到了影响，最终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当时，看着奶奶慢慢变化的过程，我心里有过悲伤，也有过感概，想想，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对她来说更好吧。不管怎样，奶奶现如今还在世，就算她已经不记得大多数事了，但我觉得一个大家庭，有她在，更像个大家庭，希望她能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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