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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介休范家
午前的光束中,灰尘飞舞,藏香味里,拉希多日活佛光着肥壮的肩子坐在炕上,双手捻着佛珠,闭目不语。林丹汗坐在他对面,看着炕桌上一封书信道:“活佛体要气恼,若非此信,我岂容他亵渎神灵!”信的内容是留下辎重,交出张差,否则封锁长城,大兵剿杀,叫插部片甲回不归。署名是兵部侍郎,巡视宣大防务的吴崇礼。
林丹汗又道:“此人有制器之能,怪道南朝索要他。”终于,活佛闭目扬了扬手中的佛珠。林丹汗见之躬身一礼,冲门外叫道:“张差!”
片刻后,屋中,林丹汗与张差一立一跪,紫衣喇嘛将瓶口对准张差手心正欲倾倒,只听林丹汗道:“欧格得贵,少了盖,嘎日阿。”通译道:“大汗说,不要左手拿物。”于是左撇子张差换成右手承接圣水,之后往脸上抹了抹。
林丹汗又嘀咕了几句,通译道:“大汗说你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用这阿尔山水破去心魔,再念三百遍诸贡拉哈念以洗罪恶。”张差道:“不是念一百遍么?”只觉屁股被通译踢了一脚,却没帮他传译。张差又道:“我不懂藏文,咋念?”拉希多日活佛似乎听懂了张差的话,他摸出砖头厚的经书,叨咕了几句。通译道:“得念三年,你跟着喇嘛念,喇嘛念一句你跟一句。”张差绝望地望着那本砖头,心道跟着喇嘛念那就得六年,心中希翼着上面的字印得大些。
忽地,呜呜之声传来,林丹汗脸色突变,快步出了庭院。只见院外立着数十骑,皆着锁子甲,右鞍系着弯刀,左鞍吊着骨朵,身后是箭囊。一将上前禀报,林丹汗叫嚷了几句便翻身上马,他执着缰绳冲张差吩咐了几句,便向北驰去。张差诧异道:“咋了?”通译道:“阳和的明军来了。”张差疑道,阳和?通译跺了跺脚道:“这便是阳和卫,卫城里驻着宣大总督。”张差道:“宣大总督不驻大同城?”通译道:“那是一百年前。”说着,与几个武士上马。
张差随即上马,却执缰不动,他凝神片刻,看向那几个武士道:“这几位都是战斗英雄?”通译疑道:“甚嗯?”张差道:“什么甚嗯,装甚装,战斗你听不明白,英雄你听不明白,你不是会意译么?”通译道:“你这后世之人就是麻缠。”张差道:“请几位鞑子叔叔给我讲讲战斗故事。”通译又是一句甚嗯?
林丹汗一路奔驰,心中装的却并非战事,他未将明军放在眼里。他心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绝望,源自对永生的幻灭。他叹了一声,心道张差话里话外,还是形谢魂灭之意。也不知道自已这具二十五岁的躯体,将凋谢于何时。
林丹汗还有二十年寿命,是出天花死的,明末死于天花的大人物有林丹汗,多铎,以及之前的三世达赖。
驱驰出数里,只见前方一片弯刀与钩镰枪,红马,白马,黑马,浩大的铁骑践蹋着纵横数里的高梁杆。七个通道将军阵分成八部,乃是林丹汗直属八部:浩奇特,奈曼,克什克腾,乌珠穆沁,苏尼特,敖汉,阿拉克绰,主亦惕。而如喀拉沁,科尔沁,内喀尔喀,则并非林丹汗直属,日后这些外围部属投靠了努尔哈赤。此次远征山西,左翼蒙古各部都出兵了,因为落下谁都会引起分赃不均。
忽地,军阵发出浩瀚之声,众人狂呼神中之神全智汗!林丹汗高高扬手,将浩瀚之声渐渐化去。他心中感慨,心道八部二十四营毕竟是自已直属,而如喀拉沁部,科尔沁部,见到自已又岂会如此呐喊。
兵马浩荡,然而察哈尔却并没有变强,只是因为土默特被三娘子搅和分裂了,漠南霸主便由右翼转到左翼,风水轮流转。要是和俺答汗时代的土默特比,察哈尔的这些兵马不算什么。
须发灰白之人纵马上前,举起嶙峋老手行礼,用蒙语问道:“大汗,还需几日?”林丹汗道:“宰桑大人,再等一日。”宰桑道:“这一日大汗要做什么?”林丹汗道:“给他那个安答疗伤,以收其心。”宰桑闻言一叹。只听林丹汗又改口道:“两日,他有一物,后日制成,我要看看。”宰桑摇头道:“明军四集,三两日是走不脱了。”
南行的乡道上,身后传来隐隐的山呼,张差诧异了一下便继续道:“就要抽小红马,马鞭却被一双大手抓住,色登回头一看,原来是连长阿力金,不,队官阿力金。阿力金夺过鞭子道,骑兵的本领可不是抽战马抽出来的,是练出来的,要从自已身上找毛病。”说罢,见半天没有反应,张差看向通译道:“给我译呀。”通译苦笑了一下,只得发出一阵蒙语。
张差边走边说,身边几骑蒙古武士听得大眼瞪小眼,已是快到了故事结尾,张差道:“色登鼻子一酸,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马鞍上,他跳下马跑回营舍,扑到床上——”那通译无耐地译出来,译罢道:“张爷,你说的都是些甚?”张差闻言,失败地看了看几骑蒙古武士的表情,心中骂了一句,道:“我练练口,以后用得着。”他不由沉重,心道到草原发展,那里都是异族,这两下子行得通行嘛。他心道:“不是汉人,当然,也不是小朋友,将才自已成孙敬修爷爷了,唉!”
路边是半人高的灌木丛,绿叶中是一簇簇羊屎蛋大的绿球,上面长满倒刺。张差指着那些植物道,这叫啥?通译道,苍耳。又问道,你那地界叫啥?张差道,地雷。通译又是一句甚嗯?张差却指向枝头的乌鸦,通译道,布尔古特。张差又指向天空中的鹰,通译道,巧闹。张差道:“狼咋说?”通译道:“乌尼克。”
众骑拐过一座秫秫堆,只见前方道路上一溜马车,满是货物。张差自语道:“饱掠而去。”却又觉得不对,他发现车前车后都是些商铺伙计。
“这是摆腰台吉的书子,摆腰台吉你可识得?”车队被蒙古兵拦了下来,一个少年正在交涉。蒙古兵接过书信看了看,吐出一串蒙语,通译道:“军爷说,摆腰台吉,就是俺答汗那老骚狐的孙子?”少年闻言,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道:“介休范家,买卖多得范明老爷顾揽不过来,家里藏着金山银山,都是范明老爷一驼驼打草原拉回来的,这买卖香兴!”少年回身望去,只见七八个蒙古武士护卫着两人已到了近前,为首二人一个身着蒙袍,一个却是汉人。说话之人是那个着蒙袍的,那人望着车上的货物道:“呀一呀,这回可发财哩。”
那少年只得抱拳道:“甚介休范家,俄就是个开皮条行的。”那汉人在马上怪道,甚?蒙袍汉子一抖马缰绳道:“张爷莫想歪了,是这个皮条。”只听那少年又道:“伙着几个制马镫的,开鞍铺靴铺的朋友,合股走了一趟,万望大人超生!”说着掏出一锭银子递上,蒙袍汉子在马上接过银子掂了掂道:“日哄谁,日哄娃娃,这么些货,给个糖蛋蛋就行?”说着看向几个拦路的蒙古兵道:“日捣甚哩,圪搅甚哩?”又改作蒙语嘀咕了几句。
只听马上那汉人道:“圣谕严禁贩边,私通外番也不怕挖根断苗?”那少年闻言头大,一方面蒙古人卡他的货,一方面此人又以大明国法威胁,他不由乱了方寸。却听那蒙古袍道:“他这是趁着大汗破了口,边墙上没人把守,便可少喂些钱。走的是谁的路子?”说着,弯腰由兵士手中接过书信,他看了看,自语一声摆腰台吉。摆腰可是林丹汗的贵客,前几日才走。
那通译看罢书信,忽地挥起马鞭,几个拦路的蒙古兵一片嚎叫。
在那通译的干涉下,车队终于向南行去,通译与张差与之同行,那少年频频道谢。只听张差问那通译道:“你是汉人?”通译道:“汉夷,在赵王城几代了,怎么,张爷?”张差道:“我听说鞑子习俗,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通译皱眉道:“瞎圪嚼甚瞎圪嚼。”张差道:“你将才也说几句好话,连汉人都不放过,你这是夷化了。”那通译哼了一声道:“南朝军丁哪个不如此,我这是不脱汉气,草原上还有些风俗淳美,只对汉人如此,只是打谷草才如此。张爷,蒙大人也要打闹几个钱,你莫拔毛寻不是。”张差哼了一声道:“我就觉着你这个人不托底儿,不把牢,不把稳儿。”通译不屑道:“甚不把牢,不把稳儿。”
那少年听得疑惑,猜不出张差是何等人物,一身汉人装束,似乎比这位汉夷地位高。他想了想,抱拳道:“若不是二位爷相救,勘乎儿死了,在下范永斗,是汾州介休的商客。”通译道:“俄就说你是介休范家的,装甚装。”他打量着范永斗道:“几岁哩?”范永斗抱拳回道:“在下十九哩。”通译道:“天反世乱哩还出来。”范永斗道:“有摆腰台吉的书子,也兴没事。”通译哼道:“也兴没事,插部的兵闹哩撒天扬地,有几个识得摆腰台吉?好些些执着土默川众位台吉书子的人都丢了性命。”
范永斗再次抱拳道:“敢问大人是——”通译道:“俄在大汗跟前译个话儿。”范永斗连忙道:“失敬失敬!”说罢,又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张差,通译道:“你莫打问,他在大汗面前,比你那位摆腰台吉还主贵。”范永斗闻言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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