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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噪声
万历不见群臣二十有五年矣。
乾清宫,耳房。器物上蒙着金箔,一片金色的安祥,上了铜锁的大柜旁,两只仙鹤衔着灯盏做势欲飞,头顶,几缕宫灯的红穗子静静垂吊。炕上斜靠着一人,一身明黄,头戴金丝翼善冠,大饼脸,双下巴,面色苍白,胸前一条恶龙,他一手扣住腰间御带,一手拄着靠枕,已然去了黄粱国,去了二十五年前,最后一次见朝臣的文华殿。
那时,他坐在文华殿御座上,五十五岁的首辅申时行在一旁道:“圣躬关系甚重,祖宗神灵,两宫圣母皆凭借皇上,当万倍珍护。无知小臣狂憨轻率,不足以动圣意。”
二十七岁的万历道:“朕昨年,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头目眩晕,近日调理稍可,又为雒于仁这本肆口妄言,触起朕怒,以致肝火复发,至今未愈。先生看这本,说朕酒色财气,试为朕评一评。”
说罢,万历颔首示意,太监将奏本捧与申时行,申时行展开奏本,只见上面道:“皇上富有四海,宜思俭德。何以取银动至几十万两,索潞绸动至几千匹。得银则喜,无银则加杖。如张鲸以贿而见用,给事中李沂之言不诬,皇上何痛绝忠良,优容谗佞?张鲸凭钱神复位,皇上何以信天下!此病在贪财。皇上应不怒而自威,今日杖宫女,明日杖宦官。彼诚有罪,责之逐之可也,竟毙杖下。此辈密迩圣躬,若死不当罪,恐激他变。皇上诚嗜酒矣,何以禁臣下宴?皇上诚贪财矣,何以惩臣下之饕餮?皇上诚尚气矣,何以劝臣下和衷?”
读到这,雒于仁只说到了酒,财,气,还没说到色。
申时行继续看下去,只见上面道:“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八珍在御,日饮不足,继之长夜。妃嫔在侧,宜戒之在色也。皇上溺爱郑妃,宠郑妃而册封偏加。恭妃有育皇嗣之功,竟不得并封。”
读罢,申时行手捧奏本,似乎凝固了一般,思虑着如何挽救。万历叫道:“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好色,偏宠贵妃郑氏。讪君卖直!官闱事体,他一个外臣,何由得知?郑妃事孤有年,生育多,服侍久,朕每一回宫,郑氏必相随,朝夕小心侍奉,委的勤劳。恭妃,她有长子,朕着她调护长子,母子相依,所以不能朝夕侍奉,何曾有偏?他说朕贪财,受张鲸贿赂,去年李沂也这等说。朕为天子,富有四海,天下财皆朕之财,朕若贪张鲸之财,何不抄没了他?又说朕尚气,人孰无气,先生也有僮仆家人,难道不责治?内侍人等,或有失误差池的,也曾责杖,也有疫死的,如何说都是杖死?先生须将这本票拟重处!”
申时行轻轻一叹,劝道:“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轻率渎奏——”万历打断道:“任嘛儿不干,出位沽名!”申时行道:“他既沽名,皇上重处,反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说罢,雒于仁将奏本奉还太监。太监将奏本捧回御案,万历看着奏本叫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申时行道:“若将处分传之四方,反坐实了。以臣愚见,留中为是,将来载之史书,使万世称皇上是尧舜。”万历闻言,自语了一声尧舜,看向申时行道:“便是将奏本留中,如何设法处治他?实是气他不过。”见万历被尧舜二字忽悠动了,申时行想了想道:“容臣传谕堂官,使之去职可也。”万历闻言,哼了一声。
君臣二人又议了几句,申时行缓缓道:“皇上。理国之道譬如养身,养身者必早起早卧,不敢放逸,然后血脉流通,肢体强固,方不致精神劳瘁。”万历闻言又是一哼,正待开言,却忽地一悸,他睁开双目,回归现实,只见一个**默立眼前。那美妇见万历醒了,便弯腰收拾起炕桌上凌乱的奏疏。
万历看着那美妇道:“几日不见,你如何也丰神清减?”美妇道:“给母后做了几日法事,劳着些,又未得静一静。”万历道:“在意身子,唉,不理会又到五月了,快呀!如今你我都过景啦。”就是老啦。美妇听不得言老,不由吟道:“曾入皇家大网罗,樊笼久困奈愁何?”吟罢,坐在炕沿上注视着万历。万历会心一笑,坐起,握住美妇的手道:“穿破才是衣,到老才是妻。”二人温情相对。过了片刻,万历松开郑贵妃的手,叹道:“潞王在湖广并吞了四万顷,他学了潞王的好样,跟着不着调,也要四万顷,这一个个圣子神孙,哪个都叫朕消受,四万顷,可是四百万亩!又要截留两淮盐引。朝臣又该说,同是皇子,两样待承。”
万历又道:“朝臣又上疏了:皇太子母葬有年,膳田不给,香火无供,坟园荒废。太子妃仙游两载,葬地不择,灵车未发,宁无暴露之感伤?还说了好些恶啦巴心的话。”说到这,他看着郑贵妃道:“妙嫤,长哥都立了这些年,你休再犟筋。”郑贵妃冷峻道:“众臣争的是国本,我争的却是国运,长哥儿日后能君临天下么?福王学了潞王的好样,长哥儿吸食阿片,又是学了谁的好样!”竟是在指责太子学万历抽鸦片,后世发掘万历陵,从万历的头骨中检测出吗啡,日后若是发掘朱常洛的陵,不知又能检测出什么。
万历闻言并未恼怒,只是叹道:“又是立贤不立长。”郑贵妃抢白道:“皇上凭心说,福王比长哥如何?”
万历闻言,皱眉不语。郑贵妃刚要开口,万历指了指炕桌上的奏疏,于是郑贵妃抄起一本念道:“皇上宜清心寡欲,节慎起居。医家曰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陛下贪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若有俾家野史掇拾道听,骇臣下之听。垂以后世,陛下又何以自解?”竟是在指责万历房事过度,这实是委屈了万历,万历二十余年不上朝主要是吸食鸦片所致。
果然,被人屈解,万历怒道:“这厮,沽名讪上,好生悖逆!”郑贵妃也道:“这不是成心拱您的火?”万历叫道:“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盛怒之下,他吭吭地咳了起来,指向炕头一只箱子,郑贵妃问道,甚?万历道,乌香!
“够够的,揽上做皇帝这宗事儿。”万历吭吭着道。
片刻后,呼噜噜,呼噜噜,万历持着烟枪卧在炕桌旁,灯火灸烤着烟枪上的一块油膏,一缕袅袅,沉香弥漫。郑贵妃在一旁道:“先前皇上生食阿片,身子还不象这般,自从改作吸食,我看皇上——”万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郑贵妃只得退下。
一阵吞云吐雾后,日色西斜。屋中只剩晦暗的光线,一同晦暗的还有万历的心情。他空虚地仰视灯穗道:“节慎起居?朕早已不是酒色财气。”他垂头看向烟枪自语道,酒乎?色乎?财乎?气乎?恍惚之中,一个臣子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冯保身为阉人,进晦淫之器,以荡圣心。私进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先帝因以成疾,遂至弥留。”说的乃是他的父亲穆宗皇帝。随即,另一个臣子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志在长生,半为房中之术所误。”说的乃是他的祖父世宗嘉靖皇帝。
关于祖父嘉靖,万历所知不多,只知道是吃长生不老药吃死的,是不是也服了阿片,也就是鸦片,他不晓得。但他的父亲,短命的穆宗因何而死,他心知肚明。
万历一声长叹,挣扎着起身,翻捡着炕桌上一本本奏疏,最后找到那本《货物抽税现行则例》,他执起朱笔,将将批了禁绝二字,便犹豫起来,伴着一声长叹,他将禁绝二字胡乱涂去。最后,他将鸦片的税银调涨为每两1钱7分3厘。
禁绝鸦片,那就是将鸦片污名化,自已还怎么抽?世上有戒得了毒瘾的人么,除非靠外力,而他贵为天子,不受任何外力。人生无非两件事,一是环境引导,二是外力强制。人生之所以失败,便是两样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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