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换盐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67换盐
        烈日下,屋顶晾晒着核桃,院中的苇席上是一条条马肉。灶间的屋顶升起炊烟,老胡一手拉风箱一手续着薪柴,煮的是一锅松针水。老吴身后,张差将窗扇支起,趴在窗台上,二人远远地叙谈。老胡吟道:“穷山沟苦溜溜,唱不起大戏玩木偶,搭不起戏台趁崖台,没有凳子坐石头,待客没肉提泥鳅。连泥鳅也没叫你吃成,地里连棵葱也没剩下,都叫鞑子霍霍了。你这松针水治夜盲的偏方跟谁学的。”“志愿军。”“甚?”

        风门叭哒声中,胡二道:“这世道,实实受受下苦不中,得出去动弹闹上点钱,在板升城,俄大张忙了一辈子,一回家就搬砖弄瓦哩一会也舍不得歇下,末了还是饿死。”说罢沉默。张差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得回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只牛骨头纺锤,过了一会,张差扭头,转移话题道:“二哥,你这酸菜舍不得掌盐,又臭又酸,后头也开个窗对流,豁不热。”老胡道,开窗走了财气。张差道:“馍馍石刮挺硬,驴都咬不下。”胡二骂道,你这凤阳娃家,生糊不烂。“二哥,你们不吃盐?汗都不咸,老喝水也不解渴。”胡二正起身准备炒菜,他将马肉在锅帮子上抹了一圈就算放过油了,闻听张差的抱怨,他叹道:“穷汤二水,少盐没醋,叫你受症哩。”

        下午时分,随着一声呻吟,胡二将一只蒜臼子从张差腰间拔出。他问道,可比先前好些?张差道:“将就着能直腰了。大哥,可有针,弯个钩去钓鱼,这几日憋闷坏了。”胡二道:“看你就是闷惺惺介。”待胡二拔过罐子,二人凑到油灯前,过了一会,只听胡二叫道:“又窝断一根,还没烤红就窝,看你那笨爪笨蹄,俄来!”

        夜色中,滹沱河边点点火光,胡二持着麻杆,将火光往河面上晃动,螃蟹纷纷爬上岸来。不多时,几十只螃蟹被拾进篓中。收获罢,老胡扔了麻杆,脱下衫子蹲在火堆旁烤着,火中叭叭炸响,虱子纷纷跌进火焰山。张差坐在一旁,看着螃蟹篓子道,二哥,你这一手跟谁学的?老胡道:“还钓鱼,白白窝断俄两根大针,和你凑搭在一起,球也不顶。”他烤过衫子,又将张差的衫子在火上烤,方才拄着膝盖站起,发出长长的叹息。他问道:“前几日那一跑子人马,俄在崖头看,你在与谁接话?”

        张差道:“是辽东镇的马军,里头有个都司大人。”老胡道:“都是吃双饷的精兵。”张差问道:“二哥,你是做啥营生的?”胡二道,俄是贼。正说到这,对岸的断崖上传下一个女声:“坐那闲拍达,你不打窑啦?”胡二放开喉咙叫道:“退槽货,浑天董,一天儿,受哩些儿闲风冷气,叫俄清静几天。夜来黑劳咋上去?栽脚爬步,摸摸也也,一闪劲跌死了。”这一通抢白,上面不再言声。胡二笑道:“要说也是个好婆姨,长哩标眉正眼,可把家,做活可能行,不愁过好光景。”张差道,这是嫂子?胡二摇头道:“凤阳娃,你可知甚叫拉帮套?”张差闻言惊道,怎么,似这般大哥人才——胡二叹道:“她汉子起不了炕,家里灰塌塌不象个样儿,衣裳都七弥八补,烂哩没法穿,饥荒一堆,在碑底下压着。俄只帮她干活,黑个没和她挨接过,俄象是行不下婆姨的?”

        昏黄的烛火透出窗外,炕桌上杯盘狼藉。胡二盘腿在炕上,道:“草原上活不住人,这就逃到大同。官府要钱,地方欺生,也活不住人,叫俄一锹劈死个百户。大明过得这是甚日子,成日猪钱不了,羊钱不还,都是要帐的,草原上哪象这,唉!俄原先,多心宽的一个人,甚咱儿也喜眉笑眼哩,都快愁白了头,自根到了大明,再也不见个笑模样。一锹劈死个百户,俄逃哩,白天漂游走四方,黑来熬油补裤裆。逃到这搭,身上没路引,叫拿住哩,要将俄往大同递解,走到半腰窝,俄扛着大枷拱进山里,差人拦尻子就撵,差乎儿叫撵上,跑也跑不迭,饿也饿死了,正遇着她在后山砍柴,把俄引到家里,把俄救下哩。”张差听罢,长长叹道:“这里却原来不是二哥的家。我也不好老是在这勤吃懒做,误二哥的生计,过两日好利索了就走。”胡二不悦道:“瞎拔弹甚,你是听她在崖上吼了一嗓子?她那嘴象烂裤裆,莫理识她。你往哪哒去?不如跟俄去投马鞑子,里头多少兄弟都是官军出身,家丁,夜不收都有。”

        张差疑道:“马鞑子?”胡二道:“草原上自在好活,不随俄去做马鞑子,甚时也是个受。要不是俄大掌鞭子抽俄,俄早投哩马鞑子,现在好哩,俄大没哩,饿死哩。”张差艰难道:“马鞑子,不就是马匪么?”胡二道:“甚马匪,草原上有几个不是马匪?从大汗到台吉,从剪羊毛的到挤羊奶的,哪个不是马匪?要不是俄大,俄早掌盘子哩。记着俄大的话,叫俄做良民,白白忙迫了几年,老一茬茬的人说话不能听!每日只会说,勤往地里走,谷米多几斗。兄弟,随俄去草原哩嘛!”

        过了一会,张差回道:“我还要回家,我若是个逃军也回不得家。”胡二叫了声兄弟,正要劝说,张差道:“伤筋动骨得养一百天,这事再说。二哥,你几时回草原?”胡二道:“早就想走,二二思思拿不定主意,俄走了她咋办?不走,在这里又不入水土,有人疑影俄哩,再将俄首到官府。老弟,你留下,替俄照应几天,俄叫人送银子来。”

        张差闻言不语。胡二见状笑道:“俄说的叫个甚,哪能叫你做这些隔手手的事,这些少黄子没瓤子的话,不是叫你吃了馍馍还饼饼的意思?”张差叫了一声二哥!胡二抬手将酒干了,乱吟道:“月亮爷,明晃晃,长工回家看婆娘,炕上一摸冰冰凉,婆娘死得硬梆梆。”张差听了只觉坐不住。胡二道:“你是有家,有祖坟的人,不似俄这般草原上的汉夷,还有甚家,祖坟在哪?也不该强着你做马鞑子。”他又自斟了一杯问道:“老弟,那些道理是自家琢磨出来的,还是听人说的?”张差道,有时自已瞎琢磨。

        胡二道:“你是做大事的。听你的话,大明没前程哩?”张差闻言,哼了一声道:“前程也不长哩,你我都看得到。”胡二闻言,搓了搓胸口的汗泥道:“要是有十万精兵,能横扫大明。那些官兵半点也不扛硬,都它娘的刁眉溜眼,只想保全自家,前头稍稍一退,全军就溃了。”张差闻言看向胡二道:“土默特没十万精兵,插汉没十万精兵?”胡二摇头道:“他们不成,浑浑憨憨,只会抢东西。”张差笑道:“二哥这话,可不似马鞑子说的。”胡二叹道:“穷卖私盐急贩硝,无可奈何做强盗,俄是穷哩,急哩,无可奈何哩,俄要真有十万精兵——罢了,不说哩。”

        张差心道,十余年后,皇太极六次攻入大明,每次最多也就十万人吧,却横扫大明,每次至少要俘虏十万人口,破十个县,抢百万两银子。果然是十万精兵横扫大明,胡二的见识不差!他也没说成十万精兵灭了大明,说得也精准。这是什么人?张差心道。

        “各个儿奔前程”终于,胡二醉话一句,仰躺下去。

        半夜,在梁上蹿来蹿去的老鼠忽被一声惊落。“要紧握时代脉搏,与时俱进!”接着是胡二的声音:“你这娃,胡踢腾甚,咋横担着睡,本髅抵俄肚皮上。”

        第二天中午,二人坐在滹沱河边。两岸是金黄的谷子地,无际的谷子狗尾巴草般低垂着颗粒,热风不时将这片果实掀腾成波浪。胡二叹道:“没人割,尽是空皮皮。旱了几个月,一张桌二升荞麦,一口柜二升糠,为了不拖累儿女,老人都投井哩。”正说到这,东边的上游出现一个黑点,一只杉木筏子正顺流而下,这些从五台山砍伐的木材顺着滹沱河西去,到了崞县转向正南,到了定襄转向东,然后出山西到真定府,最后抵达京师。

        “儿大吃死爹,活人都顾不住”木筏上的汉子坐在帐篷前,看着戏水的儿子道。“你不要绕地跑达,又不会水,过来,喝汤”女人由帐篷出来,端碗唤道。那汉子叹道:“吃尽滋味盐好,走遍天下娘好。”他冲儿子道:“你娘是个把家猴儿,些儿也舍不哩给人吃,核儿硬了可知道孝顺娘?”正说到这,只听背后有人吆喝:“那汉子!将筏子靠过来。”筏子上的汉子心中一沉,暗念捣鬼日气,咋遇上这些疤猪疥狗。他站起转身,冲岸边抱拳道:“敢问二位爷是哪里的城隍土地?”岸上持弩的汉子道:“莫怕,寻你换点盐。”

        筏子上的汉子盯着弩子,说啥也不靠岸,只听啪地一声,接着是嗡嗡乱颤,一支铍子箭钉在了帐篷的木架上。“快靠岸,早靠早了,休误下程头”胡二持弩喝道。那汉子只得硬着头皮操起竹篙,叹道:“兵来匪去,成天穷打急闹哩也过不成个光景。”

        看着木排向岸边撑去,帐篷里传出惊恐的女声:“当家的,操心他绑治哩哇”还伴着娃娃哭。过不多时,放排的汉子眼窝深陷,双颊瘦削,看着胡二在帐篷里翻找。终于,胡二拎了只盐罐上岸道:“咱不要和你为冤记仇,清清利利走人!”放排的汉子如获大释,弯腰正待操起竹篙,却听胡二道:“咱们换换鞋吧。”张差在一旁道:“二哥,你这是干啥?”

        二人立在岸边看着木排远去了,胡二仍然趿着那双露着脚趾的破鞋,他冲张差道:“莫要拔毛儿寻不是,这搁不成伙计,到了饿得牙黄口臭时节,你这大道理球也不顶。”张差道:“二哥,你咋这样,说是换盐,不是明抢么。”胡二不再理会,蹲下捧起河水往脸上泼洒,又拎着盐罐回到树荫下,他摸出红红的高梁饼,就着水葫芦嘶咬起来。张差无言地坐在一旁,啃着发酸的马肉。待胡二吃饱喝足,他两手一枕,躺下哼道:“叫声贤妹俄的人,呻呻唤唤哪里疼。”张差心里一阵腻歪,第一次对胡二产生了厌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
加入书签我的书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