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节
        韩十七借着雨声、筝声的遮掩,终于爬到正对灯光房间的后山边。由于山边的护坡砌得陡峭,这个位置距离那间房很近,仅有一丈多远。激昂的筝声异常清晰,感觉就在耳旁弹奏。此时筝声一转,变得分外悲壮,仿佛千军万马厮杀过后,幸存将士屹立在萧瑟的站场上,望着血泊之中遍地的战友尸骨,涌出莫大的悲哀壮烈之情。

        筝音再变,渐趋清越平和。窗映的人影此时仰首高唱:“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诗歌,名唤《风雨》。大意是说:在风吹雨打的夜里,雄鸡啼叫声不停。我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宁静?我既已见到意中人,心病怎能不平愈?我既已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

        此女音色香柔之极,分外悦耳腻人。但听在韩十七耳中,不啻于夜半深山行走,突然听到魔鬼的声音,只惊得浑身巨震。原来这房内唱歌的女子,正是数日前他与大宋群雄苦苦循迹追捉的辽女!难怪在虞城之中,碰到了丐帮的五爷!难怪营救先生的一路之上,有丐帮援助!辽女所唱之曲,其词其意生僻深奥,韩十七听得似懂非懂,心想:“她唱得这么高兴,难道歌中的‘君子’,是指先生么?是啊,她们辽人终于擒住先生,又怎能不心病尽去,又怎能不心中欢喜呢?”一念至此,手足僵直,心情格外的紧张。

        曲尽音止。又一道倩影走到窗前,兹嘎一声推开轩窗,映入韩十七眼帘的,是辽女贴身侍女翎儿那张俏丽的小脸。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婢女,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林高手!韩十七忍不住往灌木草丛中缩了缩。雨水倾泻在他的头上,需不时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才能瞧清对面的情景。翎儿的目光一扫而过,在藏有暗哨的树冠处稍停片刻,便仰头望着空中的大雨珠,说道:“小姐,这雨可真大!下得没完没了。”

        辽女坐在窗边一架古筝前。她穿着的是首次见到她时那身左衽、圆领、窄袖贴身淡黄绸衫,身姿曲美、玲珑凸现,在房内灯光映照下,雪白的肌肤泛出淡淡的莹光,说不出的美艳绝伦。通过窗口,韩十七还能看到窗边的一盆花景、房间中央的一张茶桌,以及对面的墙壁,两侧却不能及边,想必此房空间极大,瞧规模布局似乎是一间雅厅。

        随着脚步声响,有数人走了进来。辽女脸显喜色,起身迎上去,说道:“刘大人深夜造访,足令寒舍蓬荜生辉。快快上座!翎儿,看茶。”几人走到桌旁,当中一人正是先生。先生一身布裳湿浸微皱,鬓发有些凌乱,沾着几滴水珠。韩十七陡见先生,饶已肯定他老人家必在此处出现,仍抑不住又惊又喜,及见他落魄的模样,两股热泪便涌了出来。若不是先生身后立着谢里忽和一位黑衣人,再加上房内的小侍女翎儿,他已经贸然出手营救了。

        辽女见到先生形象狼狈,斥道:“吴神算,你怎能把刘大人弄成这副模样?翎儿,你先带大人去换洗一身。”黑衣人早已揭开面巾,瘦黄的脸上挂着一缕羊须,看上去四十余岁,闻言连忙恭身道歉。先生冷冷地道:“不必了!”他这话是对翎儿说的。

        辽女听先生语气决绝,忙道:“翎儿,你快去拿块毛巾给大人擦一擦。谢里忽,你去弄盆炉火来,给大人烤一烤。”先生冷哼一声,落落大方地在茶桌旁一张圆木凳上坐下。辽女走到茶桌另一边,对先生福了一福,也坐了下来,自我介绍道:“小女子耶律意辛,乃大辽南院大王耶律撒剌三女,皇封‘钦孝应运文睿郡主娘娘’。得见大人,三生有幸!”先生看了她一眼,显然没料到此女身份如此尊贵,更料不到此女快人快语,落座第一句对话便坦承身份,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一怔也是转瞬之事,先生拱手执礼,说道:“原来是辽国的郡主娘娘!郡主身在敝国,不遵敝国法度,不顾两国邦交,这般强掳下官来此,却不知是何道理?”他语气不愠不火,言辞却是十分犀利。

        耶律意辛微微一笑,道:“久闻刘大人知书晓文、用兵如神,不大喜欢别人尊称显贵的‘大帅’,却更喜欢别人叫一声世俗的‘先生’。就凭大人这份身居高位难得的淡泊,也足以让本郡景仰神往,心生晤教之念。”她说得好听,却压根不提强掳之事,又道:“今夜此地,您不是宋国手握千军万马的都指挥使,我也不是大辽身份尊贵的郡主娘娘。让咱们以‘先生’和‘小女子’相称如何?”

        先生看了她一眼,说道:“郡主的出现,到解了敝人的一个疑窦。替我送讯的年轻人阿青,是郡主嫁祸邢和仲的一枚棋子吧?”

        这时,翎儿用木盘端上一块叠好的干帕。先生手一摆。翎儿只好退开,再端上两杯热茶,摆在先生与耶律意辛的桌前。谢里忽提着一盆火炉,放到先生的身旁。

        “对!”耶律意辛笑道:“既然先生喜欢谈论此事,小女子不妨坦诚相告。您那位昔日的臂膀邢和仲,其实与大辽颇有些来往。近些年来,他与大辽精诚合作,互利互惠,实是大辽在宋国一位难得的盟友。诚然,他有利于大辽是不错,但他处处背叛先生,小女子便看不过去了。这次我大费周章请先生做客,正好趁机替先生修理他。事也凑巧,他有一个部下,便是那个叫做什么‘阿青’的,或许不肯跟他做坏事,渐渐被疏远了。小女子见这个阿青有些气节,便从邢和仲那里借了来,然后吓唬他说:虞城县里的暴乱是个幌子,其真正目的,是趁乱刺杀将路经此地的先生您。这小子听后果然大惊,慌忙偷偷地跑去给您报讯。虞城县里的官吏和您的手下,大都清楚阿青的来历。呵呵,这趟浑水,邢和仲怎么都跑不掉的了。”自从先生进房,耶律意辛便显得分外热情,言行举止处处透出示好之意。

        先生道:“虞城的暴乱,也是郡主筹谋的么?”耶律意辛一笑,不置可否地道:“这等祸国大事,先生切不可乱猜。来,先生请喝茶!”说罢端起茶杯请茶,然后秀气地品了一口。

        先生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举止从容,言谈机变,厉害远胜男儿,瞧着她的目光不免透出一丝欣赏,自嘲道:“敝人一直欲晤大宋的‘女武诸葛’而不得,不曾想,竟先晤到了辽国的‘女武诸葛’。还有,郡主弹得一手好筝,潇音声声,胜似天籁。”能得到先生这等人物赞誉,即使语气听上去有八分自嘲的味道,耶律意辛嫩白的丽容上,仍闪过一丝激动之色,笑道:“先生说的是黄山派的曲品羽么?比起曲小妹来,小女子差得远了。‘诸葛’二字,亏不敢当。至于筝技,那也是乱弹一通而已。先生是雅人,不知娴熟哪几种乐器?最擅长哪种乐器?”

        先生品了一口热茶,正声道:“郡主,我们言归正传罢。你殚精竭虑抓敝人来,不知有何打算?”他平淡的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身旁的火炉烤着他的湿衣雾气腾腾,更显凛然正气。耶律意辛尴尬一笑,道:“先生误会了!小女子当真是想会先生一面。只不过先生贵人事忙,小女子惟有使点手段了。”先生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辽人视我为眼中钉,一次又一次偷袭暗刺,无非想除我而后快罢了。”

        “大人此言差矣!”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耶律意辛也不再假惺惺地一口一个“先生”了,说道:“不错!大人乃当世名将,屡败大辽,我国将士丧身尔手者不计其数。但两军对垒,有胜有负。胜,固不言骄;败,亦不言馁。若败便含恨在心,以卑鄙手段报复,决非大丈夫所为。咱们契丹是崇尚英雄的民族,所谓大田多稼,良莠不齐,也难免无度量的小人。大人不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战场上胜负乃兵家常事,真正的契丹人对于大人,决非刻骨铭心的仇恨,而是百般的敬仰和尊重!”韩十七听她说得大义凛然,几乎信了七、八分。其实他的内心处,极其企盼这个辽国郡主是真心敬重先生,如此一来,先生便少几分被加害的可能,最好双方好言好散,出了这个虎狼之窝再说。

        先生淡然一笑,不再言语,只管慢悠悠地喝茶。耶律意辛道:“本郡知道大人不信。大人镇守边疆,战绩彪炳,威震诸邦,就连大辽极北草原上的牧民,都知道宋国有一位刘舜卿大人。他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大人为宋国鞠躬尽瘁,而宋国对大人不尽人意,猜忌排挤,诸般不公。处在这等虞诈之国,处在这等治乱之朝,大人戒心强甚,信不过本郡之言,是理所当然的。”

        先生正在轻摸着茶杯下的茶盘,闻言忽然抬起头来,说道:“难怪郡主先兵后礼,大反常态,敝人总算猜到郡主的用意了。我刘舜卿是甚么人?想必郡主心中有数,就不须多费无谓的唇舌了。郡主,我刘某今日沦为阶下囚,还是痛快一点罢!”

        此言一出,耶律意辛神情一窒,厅内登时寂静下来。伏在后山的韩十七抹了一把脸水,心道:“郡主的甚么用意?”细细回想,方才这个辽国的郡主一直对先生**、推崇备至,最后指责大宋对先生的不公,以及大宋的不是,心中若有所悟,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暗想:“莫非她想劝降?她也太小瞧先生了吧!”

        耶律意辛美艳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这一笑当真是桃羞杏让、倾国倾城,但她的仆从和黑衣人均垂手而立,目光下视,而瞧着她的先生和韩十七心神不属,压根便漠视了这历世少有的绝色风姿。耶律意辛道:“先生,你真的明白小女子的用意么?”她又回复“先生”的称谓,语气中带着几许感叹。

        她不待先生回答,续道:“小女子尊重您、推崇您,说了许多好听的话,难道仅仅是您所以为的‘劝降’么?大凡天下之事,当局者迷,旁观者审。先生于进退之间,虽有国计身家两全之策,但为目前家国诸务所蔽,惑于所见,小女子怎能不以忠言直告,以引发您三思呢?”她饮了一口茶,说道:“先生出身将门。令尊监镇戎兵马,于宋仁宗庆历年间,与令兄战死于好水。那时候,您刚刚年满十岁。朝廷褒奖刘氏一门,录您为供奉官。几年之后,让您在昌州任驻泊都监,其间勇降泸江水寇近千人,可谓一战成名。从此以后,您为贵国驰骋沙场、征战西北,立下无数战功。西夏、西羌、吐蕃、大辽,诸邦人士提及您的大名,无不战战兢兢。那时候,您意气风发,名至荣归,圣恩隆宠,一时无两。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

        “贵国自高后垂簾以来,似乎呈现上下泰交,拔茅汇征之象。而事实上,太平多酿祸端,先有崇政殿说书程颐的洛党,后有翰林学士苏轼的蜀党,程、苏交哄,洛、蜀成嫌,二党倾轧之不足,再有尚书右丞刘挚所谓的朔党,与之鼎足而三。朋党林立,向为国家之大患。贵国元祐年间涌出三党分立,可见祸乱将至矣。果不其然,如今高后已逝,皇上年少,起用旧党。旧党遭摈斥十几年,满腔怨恨,一朝遇主,携手入朝,乐何如之?恰逢三党已互斗得元气大伤,如何是其对手?当今贵国朝局,当得上‘紊乱’二字。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还会有甚么前途呢?”耶律意辛这番针砭大宋时弊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这也正是先生历来所忧心之事。听到此处,先生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先生,您高瞻远瞩,深知朋党之患。多年以来,不为利诱,不入朋党,从不介入党争,但如此便能得以保全么?不,您置身事外之举,反而招来诸党猜忌。您不入党,便入不得朝廷。您几乎成为朝廷所遗弃的人。昔日妒嫉您的人,以及您得罪过的人,纷纷趁机出来打压您。前年辽宋益津关一战,您呕心沥血,击退了大辽夺回霸州的几十万铁骑。这般赫赫战功,您得回的又是甚么呢?——你得到了两张纸。第一张纸是一封奏章,陈述辽国出兵,是您疏于防范所致,更大胆怀疑您与辽有默契,至于您击退辽军的功绩,全到邢和仲以及其他将领身上去了。就凭边将与辽有默契这一点,便是杀头灭族的大罪了。幸好您年少的皇帝和几个大臣不大相信。接下来第二张纸,是一张调令。释您兵权,让您远离北疆,这又是为何?这说明朝廷虽不大相信您通敌,但已经对您不放心了!”

        韩十七尚不知先生当日力御外侮,竟换回这般待遇,不竟有些黯然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
加入书签我的书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