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韩十七这次毫不退缩，怒目与她对视。辽女眼中的怒意越来越盛，几乎可以冒出火来，后来双目一闭，喘着粗气，渐渐平复心情，冷笑道：“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小女子，算甚么英雄好汉！”韩十七挟着她团团转了一圈，见正在赶来的女剑客和侍女面色紧张。她俩行走时看似不疾不徐，就像赶过来瞧热闹一般，但身法巧妙，在人群中贴身游走，不消片刻已穿过禾坪。那女剑客的轻功了得，倒也罢了，韩十七见侍女身法奇快，决不在女剑客之下，不禁暗暗吃惊。二女越过人群，身形一停，便恼怒地盯着他，分一左一右，蓄势欲动。韩十七将缴来的金色短匕横在辽女的脖子上，漠然道：“我不是英雄好汉。我只知道抓住了你，便可换回孔夫人。”辽女凶器加颈，临危不惧，盯了他一眼，忽然咯的一声，神色转常，揄笑道：“你不是有小大夫吗？怎么还念念不忘孔夫人？莫非……嫌小大夫生得不标致？”

        韩十七懒得跟她分辩，闭口不答。辽女一脸的媚笑，柔声道：“小哥哥，我生得美不美？”韩十七此刻香玉满怀，又瞥着她的娇媚，虽说右脸有些青肿，但仍掩不住她花儿般的娇艳，心中忍不住怦怦剧跳，幸而他多见小诃的绝色真颜，定力尚可，又深知此女心计百出，手段层出不穷，赶紧将目光移开，假装不屑道：“你生得虽美，也算不得很出色。我见过的美人，就比你好看多了。”

        他却不知此言犯了女人的大忌。辽女怫然变色，叫道：“是谁？是谁生得比我美？”她天生丽质，与其他美女相比，胜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上至大辽皇帝，下至闹市小民，见到她莫不目瞪口呆，惊为天人，今日倒好，不但没迷住这个乡巴佬，反而还让他大言不惭，胡吹瞎捧，你教她如何消受！忽然，她既担心、又迟疑地问道：“我的脸……是不是肿得很难看？”

        韩十七搞不清她脑里转的甚么心思，翻转刀身在她脖子上一压，威胁着喝道：“休想捣鬼！快叫你的奴才把孔夫人送来，一个换一个，否则别怪我无情！”辽女脸色一变，冲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记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痛不欲生，方泄我今日之恨！”韩十七道：“以后的事再说，快点！”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陈长老和曲品羽等人一齐往这边走来，这才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挟制了一个女子，心中不禁发慌。

        忽然辽女扭动身子，带着他转了一个侧身，面向灵堂那一边。“她这是何意？”韩十七心中想着，斥道：“动甚么动？”辽女恼道：“我自有目的！”韩十七不免发懵：“她好像是被我挟持着的罢？居然还敢任意妄为？仍想有甚么目的？”忽听辽女压低声音道：“啊，他们过来了，要是问你甚么，警告别乱说。否则我落到他们手中，反正是死，孔夫人也别想活！”韩十七道：“我正要问你，孔夫人如今是死是活？”辽女瞥了他一眼，道：“当然是活。你为何认为孔夫人在我手中？”韩十七道：“咱们捡到一只宝钏。”辽女道：“如果我告诉你，那只宝钏是我故意丢在那里的呢？”韩十七一怔，奇道：“你……你为甚么这样做？”辽女哼地一声，说道：“如果不让你们急急忙忙跟踪，万一去报官，岂不乱了我今日的报仇大计？”

        韩十七尚不知有官兵前来围剿，吃惊道：“甚么报仇大计？”心想此女杀几个人就如请客吃饭一样洒脱，若是报仇并称之为大计那还了得，忽见那个侍女朝辽女微微点头，便听辽女嘿地一声，冷笑道：“好了，谢里忽已擒住了你的小大夫！”韩**惊，蓦然醒悟：“她突然转换方向，原来是不让我发现谢里忽行事！她居然还告诉我‘自有目的’。她……她真是太阴险了！”焦急地扭头朝小诃方向望去，只见谢里忽一身汉人装束，拎着小诃，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身后躺着几个农门弟子，一个离他很近，吃力地抬手欲抱他双脚。他犹如脑后长了眼睛，右脚反勾，便将那人踢出老远。

        辽女喜道：“放了我，便放了小大夫！”谢里忽把小诃放在地上，左手五指扣在她的头顶，眼望韩十七，其意很显然，只有韩十七对辽女不利，五指一捏，定教小诃脑浆迸裂。韩十七眼见心上人被抓，局势急剧变化，惶急地望了望四周，却找不到神婆的半点身影，也不知她躲在哪个角落，伺机而动。他顿觉身处境遇十分不利，仿佛置身于战场，四周杀影重重，冷不防还有一支利箭，暗袭伤人。

        蓦听一声大喝：“放了她！”随着陈长老过来的周本清人影一闪，直扑谢里忽。他不叫“放了我家小姐”，自是怕泄了小诃的身份。谢里忽纹丝不动，右手一挥，格挡来人。周本清的兵器是一把四齿耙头，但今天前来祭侠，怎好带在身边，当下施展农门铁线拳。他救人心切，拳头如暴风骤雨般击去，一套铁线拳被他耍得极致，众人见之无不暗暗叫好。

        韩十七生怕谢里忽右手应敌，左手便忘乎一切，五指下的小诃可大大不妙，急叫道：“周叔叔，别动手！别动手！”周本清当然清楚小姐的危险，他本拟一击成功，怎料数十拳下来，人家信手挥挡，自己根本抢不进去，便欲抽身而退。此时，他突觉左拳一痛，拳头已被五根如铁一般的手指头抓着，便这么身形一顿，一只大脚踹在他的侧胯。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朝身后人群中飞跌而去。

        周本清在皖地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孰知一交手，没走满五十招，便惨败收场。群雄震惊，有不少人难以置信，便将此败归咎于那个乡下少年大喊大叫，分了扶犁护法的心。封少忠抢上去接住周本清，大喝：“哪里来的家伙，敢在丐帮地头上撒野？”韩十七唯恐封香主接着动手，说道：“封香主，且慢动手，让我来！”

        封少忠皱眉道：“你是谁？”他今日心里头窝火，见一个不相识的少年也敢指派自己，怒意更盛，但见辽女为他所擒，又很是解气，是以压下怒火，语气却颇为不善。岂料他话音未落，便听身后有三人齐声诧道：“是你！”回头望去，只见黄山曲品羽、罗品南，以及本帮幽云分舵舵主刘孝公，皆一副不可思议地模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年。这三人异口同声，不免奇怪，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知对方识得此人，但不知对方诧异甚么。曲品羽想的是：“这辽女刚刚千方百计地找他，欲报弑兄之仇，怎么突然间反被‘仇人’擒住了？”罗品南心想：“原来是他！他年纪小、刀法不错，上次身不由己，失之交臂，这次须得好好结识一番。”刘孝公心想：“他不就是农门樵长者所带的病人吗？怎么跟辽女有仇？哎哟——”当他看到谢里忽掌下的小诃：“原来是女恩人被抓，难怪周护法如此沉不住气！”他记得这个医术高超的小姑娘，是农门樵长者的侄女。两年前就是樵长者和这个小姑娘，挽救了幽云分舵一脉，今天恩人被抓，定要设法相救。

        这些从坪前赶过来的武林豪客，因来得不及时，前面的经过没瞧见，只见到两个男子各挟持一个女子，相对而立，一时间摸不清状况。陆冠礼一跟过来，眼中但有辽女，与大多数武林汉子一般，目光微带痴迷，闻到三人诧声，看了看韩十七，又看了看被他扣住的辽女，心中竟生出羡慕：“这小子真有胆色！换了是我，可不敢亵渎佳人。”正要向身旁的曲品羽打听这乡下小子，便听乡下小子冲这边点头道：“曲姑娘好！”

        韩十七跟曲品羽打了招呼，又跟罗品南和刘孝公点了点头。他虽认得二人，却叫不出名字。此刻举场瞩目，着实令他心慌意乱。曲品羽道：“韩少侠，出了甚么事？”她瞧辽女的神色，估计此女尚不知扣住她的人便是她的仇人。韩十七道：“她抓走了我一位朋友。”见曲品羽望向小诃，忙道：“不是她，是另外一个。”

        辽女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说道：“曲小妹，你别瞧他老实的模样，可花心得很。他见这个小妹妹生得不标致，暗地里与一个美艳的青楼女子相好。我撞巧看见了，气愤不过，便把那个青楼女子藏了起来。这不，他追了我三天，一直追到这里，趁我不备，将我拿住一心一意要换人呢。”她见小诃从未发出半点声响，揣测是个哑女，又见乡下小子架不住大场面，当下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曲品羽笑道：“姐姐真是热心。不过，你却抓住这位小妹妹作甚？”辽女道：“我是为了他好呀。抓住小妹妹跟他拜堂成亲，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韩十七被她说得十分不堪，急道：“曲姑娘，你别听她瞎说。那个女子是彭蠡湖飞鲤帮孔帮主的新婚妻子。孔帮主已被……”

        陡听辽女断喝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你一个乡下小子，怎么涎皮赖脸跟一帮之主称兄道弟？却是想勾引人家的妻子！”韩十七怒道：“胡说！”他此刻深深体会到之前封香主大喝胡说时的感受。辽女冷笑道：“胡说？好，我问你。那个女子是不是青楼女子？”韩十七一怔，道：“我不清楚。”

        辽女道：“还想抵赖！哼，我告诉你，今日我定要拆穿你的花花肠子。我接下来问你，若你再不如实回答，咒你永远不能跟那个女子在一起！”她突然想到这小子与孔夫人在一起时，先前被绑着，好像是帮寨的俘虏，后来陡然冒出救人，或许真不清楚孔夫人的一切，赶紧诬蔑他“抵赖”，然后说个咒语，仿佛人家当真在抵赖一般。她说咒语时，扭脸望着韩十七，眼角瞟着小诃，示意“那个女子”指的是小诃。但别人皆瞧不见这个眼色，自然以为“那个女子”便是前边一直说着的“青楼女子”孔夫人了。

        辽女问道：“这三天来，你是不是一直在追我？”韩十七四下里一瞧，见人人都看着他回答，只得点头道：“是的。”辽女又问：“你追我，是不是为了孔夫人？”韩十七汗颜道：“是的。我是救……”辽女打断他说：“别打岔！我要把孔夫人送回飞鲤帮，你当然想‘救’出去，偷偷地藏着掖着。”韩十七怒道：“胡说！”

        辽女嘿嘿冷笑一声，问道：“你跟孔夫人是甚么关系？”韩**声道：“没有任何关系！”辽女打个哈哈，说道：“撇得真干净！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何要救她？……谁信？”她说着望了望四周的群雄，最后一句却是问大家的。群雄议论纷纷。陆冠礼摇头道：“陆某有些不信。”韩十七气极，瞪着辽女道：“你……你……”

        辽女回瞪他一眼，说道：“你甚么你？我再问你，三日前的黄昏，在那荒无人烟的山坳里，孔夫人是不是被你抱在怀中，被我撞见？然后你慌不小心将她掉在路边，落荒而逃。孔夫人便让我捡到了？”韩**窘，此事听上去可谓暧昧之极，而事实上却又相差无几，只不过辞面上颇为不当。他红着脸看了看群雄，见大家都盯着他，许多人神色已带着鄙夷，忙大声分辩道：“甚么被你撞见？孔夫人是孔帮主丢给我的！”群雄大哗，看来辽女说的都是真的了，试问谁会把自己的妻子丢给别的男人？料不到这乡巴佬瞧上去朴实，却好色得很。当下许多人望向他扣着国色天香的辽女的手，心道：“他这般挟持美人，莫不是想借机揩油？真色。”

        辽女摇了摇头，叹道：“你说孔帮主把孔夫人丢给了你？请问，那日是不是他们的新婚大喜？”韩十七见群雄对自己指指点点，当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听辽女仍在发问，心中大怒：“她诋毁了铁大哥，如今又来诋毁我！”辽女见他不答，又追问道：“是不是？”他不禁右手一抬，便想掐死她，怒道：“是的！你杀了……”

        辽女断喝道：“我杀了甚么？我杀了你？恐怕是你想杀了我罢！”说毕脖子一仰，闭目待死。群雄情绪沸腾：新婚大喜之日把新娘丢给别的男人？这……这个男人干脆死了算了。陆冠礼喝道：“小子，你想干甚么？众目睽睽之下，也敢逞凶？”

        韩十七心头猛地一震，颓然垂下右手，但扣住辽女的左手始终不松。辽女面上闪过一丝得意，说道：“喂，你还有甚么话说？放了我罢。”韩十七道：“我……我说不过你。但你不放孔夫人，我决不放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心汉啊！”辽女摇了摇头，说道：“各位好汉，那个孔夫人生得当真美艳，连我一个女子见了都怦然心动，何况一个男的乎！”

        韩十七方才被陆冠礼喝叱一句，怒火消于无形，冷静了许多，思路逐渐清晰，放开胆子对群雄道：“诸位别听她胡说！我所喜欢的女子只有一个，就是她！”说着手指小诃。辽女笑道：“呵呵，还会狡辩啦！我问你，你穿衣服，是喜欢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韩十七道：“我喜欢牢实的。”辽女一怔，心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笑问道：“行，两件一样牢实的衣服，你是喜欢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韩十七道：“当然是好看的。”辽女心中得意，暗想：“还不是坠我彀中。”笑道：“那么你凭良心说一句，是那位孔夫人好看呢，还是眼前这位小大夫好看？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提醒你记住那句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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