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小诃又到四周细心看了片刻，回来拍拍韩十七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韩十七无力地抬起头，说道：“怎么？”小诃比划几个手势，告诉他：“孔夫人没死。地上的血渍不多，应该是谁受伤留下来的。”韩十七道：“杀人不一定要流血的，可以掐死她。”小诃递上一只玉钏。韩十七拿到手里反复打量，喃喃道：“这个东西好眼熟……哦，是了，咱们在船上见过。”小诃点了点头，告诉他：这是孔帮主在湖上抢的，有两只，送给了自己的夫人。刚才她在来路那头捡到了这一只，估计是孔夫人被带走时，挣扎着掉到地上。

        韩十七想想有理，不觉精神一振。小诃蹲到他的身边，拿起他的左手，按着腕部不轻不重地揉着。韩十七左腕微微一痛，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此时皓月当空，山谷静幽，一阵微风吹来，拂得小诃凌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飘起。他想起今天的遭遇，暗想：“小诃自从跟我在一起，便吃尽了苦头。她无怨无悔，更是对我体贴温柔、关怀倍至。”想到此处，心中柔情顿起，忍不住伸出右手，欲摸她的脸颊，终是不敢，良久说道：“小诃，我……我……哎哟！”原来小诃趁他不备，接妥了腕关节。她娇羞不已，冲他做一个鬼脸，然后又忽然揭开面皮，对他展颜一笑，逃也似地跑了开去。

        韩十七顿觉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就像傻子一般坐在那儿。小诃方才这一笑，真是要人命哪！天地万物再无颜色。料不到小诃也有调皮的时候。他此刻心中毫无他念，过了好半晌，才感到一股美滋滋的味道。他又忽然觉得很幸福，从未曾有过的幸福，幸福得竟有几丝怀疑：“我真的和美丽善良的小诃在一起么？我真的和细心聪慧的小诃在一起么？天地万物作证，她的美，是无与伦比的！她的身份也不平常——农门门主的掌上明珠。若她想娇，便有千千万万的人来娇她；若她想宠，便有千千万万的人来宠她。而事实上，她身穿的是粗衣麻布，没有一件缎衣绸裳；她从不颐指气使，而是温婉勤劳，事事以他人为念。这是多么善良可人的姑娘啊！更何况，她的医术精湛，她的学识渊博，她的……这么完美的姑娘，真的……真的和我在一起么？”

        就在韩十七出神之际，小诃返了回来。她的面皮又戴了上去，手中拿着几味草药，由于没有药斗，便用嘴嚼碎，敷在他手腕和背部处。此时两人肚中饥饿，韩十七站了起来，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作了一个决定，决定这一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小诃好。他道：“咱们回大路上去，瞧瞧有没有人家。”小诃点了点头，幸好两人被飞鲤帮抓时情况特殊，没被搜身，怀中尚有些碎银。

        回到大路，四下里渺无人烟。韩十七歉意地看了小诃一眼，见大路上蹄印杂乱，往东而去，估计是辽女那帮人马留下，说道：“小诃，今晚吃是没得的了。咱们追辽人罢，早些救出孔夫人。你抱着我睡一觉。”小诃从不反驳他的提议，当下点了点头。韩十七旋即叹了一声：“可惜这批辽人太厉害，我一个都打不过，真是头痛！不管了，先跟上去再说。”

        两人不敢过于追近辽人，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韩十七如今跟人颇有些心得，他已会跟据辽马留下的蹄痕判断距离，有时失去马印，沿途打探一番，便知这十个形色特异的辽人去向，顺便尚可打听黄师姑的消息。过了三日，韩十七手腕痊愈，背部剑伤也收了口子，不由得信心顿生，便想赶上去瞧瞧孔夫人的情形。

        晌午时分，到了一座大镇，辽人好似突然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韩十七心有不甘，又在镇中两条街上转悠半天，仍无结果，倒是乞丐满街满地都是。他心想：“柳帮主说长江边上年年发水灾，莫不是这里的灾情最严重？”但瞧镇上的繁华却又不对，何况他从长江边上而来，靠近长江的乞丐反不如这里多。他派些铜钱给乞丐，岂料众乞丐推辞不受，一个中年乞丐笑道：“看小爷不象富家人，我们兄弟这么多，分派下去不是办法。小爷的心意我们心领了。”说罢还拜了一拜。韩十七啧啧称奇，这乞丐不受施舍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韩十七道：“大叔，我想跟您打听几个人。我有一个朋友被她们抓走了。”当下将辽女及其侍仆的服色描述一遍。“契丹狗贼！”那中年乞丐乍听到辽人，登时怒目通红，咬牙切齿大喝一声，仿佛与辽人有深仇大恨一般。韩十七不禁吓了一跳。中年乞丐自觉失态，缓和颜色连连道歉，说道：“这些辽人我们没见过。不过小爷放心，只要她们到了这里，我们定能找到！”韩十七喜道：“如果大叔找到了，请马上告知我。我……我在这镇上等一宿。”中年乞丐笑道：“小爷有事只管行走，只要不出这方圆一百里，一旦有辽人消息，我定能通知到你！”

        韩十七又是惊讶，又是感激，连声致谢。辞了中年乞丐，两人经到一家酒楼，陡闻“好”的一声，里面传出一阵喝彩，接着便是哄堂大笑。店门边倚着三个小乞丐，探头望内，也跟着傻傻地笑。两人腹中饥饿，不禁停住脚步。此时一个小二提着满满一桶剩饭剩菜走出，交给店外簇坐的一群乞丐，回身看见韩十七二人，笑脸唱诺：“客官，两位吗？里面请——”热情地将小龙马牵去拴了。

        走入店内，只见里面甚是宽敞，大堂分里外两层，用矮木栅隔开，里层地面高了尺许。两层各摆了二十几张桌子，几乎客满，且大部分似是江湖中人。靠店门左侧搁了一张条桌，旁立一个说书人。整个大堂里近两百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望向说书人，竟是毫不喧哗，安安静静听着说书人说故事。韩十七和小诃被带到角落边的一张小桌，要了两菜一汤。

        “话说那辽国大元帅耶律曷鲁，生得一张鸳鸯睑，左边朱红色，右边蓝靛色，须黄发口，相貌狰狞。他催马来到铁少侠面前，喝道：‘呔，来者何人？’铁少侠回道：‘某乃安徽桐城人士、人称中州丐侠铁乐行是也！’耶律曷鲁哈哈大笑：‘本帅以为你铁丐儿生就三头六臂，胳膊上能走马，脊梁上能跑大车，站起来是顶破天，蹲下去是踏破地，闹了半天，你也是两个肩膀上头，顶着一个小肉球啊！’……”说书人说到此处，堂内宾客哈的一声，又是哄堂大笑。

        韩十七心头一震，手中茶杯险些溅出茶水。他料不到说书人说的是这档子事，问小二道：“小哥，他说的故事叫甚么名目？”小二神气道：“客官定是初来乍到。这个故事叫做‘辽军兵犯益津关，铁侠棒杀耶律帅’，又叫‘铁侠杀帅’。这铁侠呀，全名唤做铁乐行，正是我们桐城人。来往商客，上至朝廷高官，下至江湖草莽，到了我们酒店，都要点上这出听一听。”

        韩十七点了点头，只听说书人说道：“……那十八铁骑一个赤脸、一个绿脸、一个青脸、一个蓝脸、一个紫脸，五花八门，总之没一个好脸。（店客哄笑）他们手握滚银钢钉狼牙棒，哇哇大叫，冲将上来。诸位，我们的铁少侠手里拿的，虽是一根竹棒，但它并不是一般的竹棒。当年舜帝南下除九龙，一去不返。舜帝二妃娥皇、女英，闻舜驾崩九嶷山，便千里寻夫，且行且泣。到了舜帝墓前，已满眼血泪，滴于竹上，由此而成‘湘妃竹’。那娥皇、女英二妃泪滴的那根竹子，因得血泪之助，日夜吸日月之灵气，采天地之精华，渐成神物。后被大禹收去治水，不慎失落。历朝历代几经辗转，最后落到我们的铁少侠手中。”店内众客又是“哦”的一声。

        “铁少侠见十八个辽将齐冲上来，并不害怕，大喝一声，抡棒即打，乒乓乓乓斗得旗鼓相当。如此你来我往，斗了近五百个回合，铁少侠暗想：‘照这般打下去，定不是个法子，那个耶律曷鲁还没动手哩。某家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取胜！’于是虚闪一棒，掉头就跑。十八铁骑拍马赶来。诸位，这十八铁骑一起追赶，总不能并列地跑罢，有的马快、有的马慢、有的心急、有的心缓，这就分出了先后。铁少侠要的就是如此。他把竹棒拖在地上，忽然转身一刺，第一个铁骑悲叫一声，跌落马下。诸位听好了，铁少侠这招有个名堂，叫做‘回马棒’……”

        韩十七摇头而笑。杀十八铁骑若有说书人所说的这般简单，那么随他前往的五百将士、周大哥，以及后来遇上的铁大哥，皆不会壮烈而死了。他是仅存的一个，却也在阎罗殿前打了一个转，可见当时的战事是何等残酷！想到此处，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腥风血雨的战场，耳边响起了呐喊声、马蹄声、刀剑声、将士临死前凄惨的叫声。在他行将丧生狼牙棒下之际，周大哥毫不犹豫替他挡棒。铁大哥奄奄一息之时，仍然紧抱敌腿同归于尽……他想着想着，眼睛不禁湿润了：“我这条命，其实是许多哥哥们用性命换回来的！”一念至此，情难自已，大颗的眼泪登时滚滚而下。

        他以前并非没想过这段往事，但每次想起，当中许多悲壮揪心的情节，均在下意识里回避，感受决无今日之深！他适才听到“辽军兵犯益津关，铁侠棒杀耶律帅”，表情恍若淡定，其实内心已然心潮澎湃。当一个人听到自己与兄弟们浴血杀敌的英勇事迹被世人颂扬时，不管是谁，都会止不住激动的！这是世人对他们的一种认可！兄弟们死而无憾！韩十七既然已勾起深深的思绪，当年战场上的点点滴滴，便一起涌上心头，激动、欣慰、伤心，诸绪交融，情难以堪，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小诃坐在他的对面，夹着菜的筷子放在嘴里，怔怔地望着他。她不知义哥何以突然如此伤心，当见到义哥眼泪滚落时，心头如同被针刺了一下，忽然眼圈一红，放下筷子跑到义哥身边，搂住他的肩头。韩十七一把抱住她的腰间，脑袋紧紧埋她的胸前，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说书人愕然住口，和众店客一齐望将过来。众人眼中，尽是可笑、抑或鄙夷的神色。但他们又怎会想到，“铁侠杀帅”里的真正主角，便是眼前这位痛哭之人呢！

        韩十七尽情地放声痛哭，小诃心痛地陪着抽噎，两人各抒情怀，几乎忘了身处之地。忽然有人推了推小诃，说道：“你们是不是钱被偷了？哎呀别嚎了，算本掌柜倒霉，这顿让你们白吃得了！”小诃回过神来，首先见到掌柜的一张不耐烦的脸，接着便发觉整个大堂均在盯着自己。她好生羞惭，又十分厌恶人人盯着她看，赶紧掏出一块碎银放到桌上，扶着义哥匆匆出店。

        到了店外马厩边，两人靠着无人的墙角坐下。韩十七哽咽道：“小诃，我、我对不起他们！”见小诃满眼询问之色，稍敛心神，便简单地述说了他追随先生的那段时日，着重讲述先生与子江子河、杨承祖、折可阮等诸位哥哥对他的爱护，讲到辽兵犯关，他没说自己如何英勇杀敌，只强调痛失亲如手足般将士的心情，以及周大块头奋不顾身替他挡死的经过，至于杀耶律曷鲁和十八铁骑，既然世人都已认为是铁乐行大哥的功绩，便让这份秘密永远埋葬在自己的心底罢。

        小诃以前救他时，曾对他的身份进行过种种猜测，但仍没料到义哥能与众多有名的将军称兄道弟，欢喜之余，不觉对义哥又多了一份敬重。末了韩十七道：“我的性命，是那些哥哥们舍命换回来的。但我辜负了他们的厚望，这两年来，我不思为国效力，天天想着念着的……都是……都是……你。”他最后一个“你”字低若蚊吟，说完禁不住面红耳赤。

        小诃霎那间眼含喜羞之色，过了片刻，眼神又变得失落，继而渐渐转成坚毅。她拿过韩十七的左手，写道：“你报国，我等你。”“我等你”三字虽然简洁，但情意浓浓，已是以身相许。韩十七微一错愕，随即握住小诃的手，温柔地盯着她良久，轻轻地说：“小诃，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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