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进京开会 （5）
        夜深人静，郭解放任思绪飞扬，满脑子浮想联翩。郭解放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陈雪莲，想起母亲拉着自己的小手，说：“走，解放，妈和你挨斗走。”想到母亲过世太早，没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郭解放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起来，好在偌大的车厢只有郭解放一个清醒人，其他的人都早已沉静在了梦想之中，没有谁能够看到自己涕泪横流的样子。郭解放用袖头子使劲地擦着眼泪。郭解放还想起了父亲郭世信，一个普普通通的西北农民，在将近八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担惊受怕、吃苦劳作，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不公平。郭解放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临终前，忽然地清醒了许多，两眼发亮，精神也不错，紧紧抓住了蹲在炕前的郭解放的手，说：“解放，你的爷爷心高气盛，一辈子好强，吃苦耐劳，为得就是修一院子大房子，置办百十亩良田，过富裕日子。你的爷爷是做到了，但他没想到他辛辛苦苦挣下的钱财给后人们带来了多大的灾难；那么高的成分压了我一辈子，也影响了你们半辈子。我可能没多少时间了，我最担心的还是钱财，怕钱财多了惹祸。世事难料啊！”父亲再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使劲地抓着郭解放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不安和期许，他在等待儿子给自己一个答复，一个足以让自己安心而去的答复。郭解放知道父亲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是怕自己和爷爷一样，为追逐财富而给后人们留下隐患。郭解放也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说到：“爹，你放心，现在不是从前了。现在的领导人阅历越来越深，知识储备也越来越全面，绝对不会再干过去的那种糊涂事了。”郭世信显然不信服儿子的说辞，还是紧紧地抓住郭解放不放；郭解放甚至感觉到父亲的指甲抠在了自己手背上的皮肉中。郭解放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以父亲的人生经验，钱多总是个害；他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被钱给闪失下了。看到父亲不安和期许的目光，郭解放心痛了，他流下了眼泪，对父亲说：“爹，您放心去，弟弟妹妹们有我哩，至于钱财，身外之物，该散就散，广结善缘，福泽乡邻，不会给我和娃娃们惹事的。”听完郭解放的话，郭世信的手松开了；透过泪眼，郭解放发现父亲已经去了，脸上留下了最后的一丝笑意，安详而沉静。“爹！”郭解放放声喊叫着，泪水肆意横流起来。郭富贵、郭四清、郭跃进和郭金艳、郭红艳都放声大哭起来。想起这些往事，郭解放的眼泪又流了起来，就又用袖头子使劲地擦着。

        郭解放又回想起王吉明刚才说过的话，一句句地在耳边回响，王吉明说话时的容貌和表情就像是电影中的画面一样，来回地闪现在郭解放的脑海中。郭解放悟懂了王吉明的意思，老爷子是在开导、驯化和鞭策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跳出传统框框的新型农民，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大企业家。

        顺着这个思路，郭解放就想到了人生的意义。人究竟为什么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喝拉撒睡？就是为了金钱和美女？郭解放想，人活着，为了吃喝拉撒睡，为了金钱和美女，也不能说就是错误的；但这种不错误仅仅是个人极自私的人生价值，决不是什么高尚的人生，也不能说真正体现了人生的价值。郭解放认为，人活着，总是要有点价值；而人生的价值绝不是用金钱和财富的多少来衡量的。人生的价值应当体现在对社会的贡献上，体现在这个社会缺了你就是很大的损失上；一个人，如果只懂得索取，那财富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是能长生不老，还是能带到棺材里去？郭解放想到了小时候大人们常谈论的秦始皇，为了嬴氏江山万代相传，到处求长生不老之药，炼丹提精，结果，五十一岁便撒手西去，除了巍峨屹立的长城之外，他留下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所以，清朝时有个宰相在家书中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说的虽然是家事，但道理却深刻得不一般。

        王老爷子说的对啊，郭解放想，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能够跳出自我的框框，在于能够尽可能多的干一些有意义的事，哪怕是很小，只要有益于社会，就是有价值的。想着，想着，郭解放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万亩林海，出现了康乐雪峰下的万顷良田，出现了平安城里的钟鼓楼、大佛寺、木塔，出现了老人和孩子们的笑脸，出现了如花似玉、婀娜多姿的少女，出现了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郭解放想，老天送我来到这个人世上，而且是生态环境脆弱的平安，绝不是让我来享福的，而是让我来改天换地唤醒沉睡的山河的。不如此，要我郭解放干甚？植树、绿化，这该是人生最有意义的事了。若干年后，人没了，树还在那里长着，那不正是个人生命的延续吗？

        那一夜，郭解放彻夜未睡，一是怕鼾声影响了他人，二是根本就睡不着；于是，郭解放整整坐了一夜，任思绪像天上的云彩，飘哪算哪。

        十五日凌晨，当天色渐渐发白时，列车缓缓地驶入了北京站。

        随着人流，郭解放和王吉明来到了站外。

        郭解放最大限度地伸了下腰，深深地呼了口气，沉稳地说道：“北京，我来了。”

        王吉明望了下郭解放，笑了。

        立在马路旁，打了辆黄色面包车，王吉明对司机说：“和平西街北口，七省办。”

        黄色面的穿行在高楼大厦间，在一个巨大的立交上盘旋了半圈后，望北而去。

        七省办楼下，已经通过电话的l省人民政府驻京办事处主任杜豫远等候在大门口。王吉明下车后，快步上前，和杜豫远握手。王吉明给跟在身后的郭解放介绍说：“省政府驻京办的杜主任！”郭解放趋身上前，和杜豫远握手。王吉明给杜豫远介绍说：“郭解放，平安最大的民营企业家，来北京参加全国乡镇企业家评选大会。”杜豫远一连声地说：“欢迎，欢迎。”郭解放客套地说：“要麻烦您了，杜主任。”杜豫远答道：“麻烦啥恁，为你们企业家服务也是我们驻京办的职责之一。今天先休息，明天我派司机送你们参会。”

        十六日，全国乡镇企业家评选大会在北京京西宾馆隆重召开。

        北京长安街西头，中央电视台对面，一排高大的杨树沿着长长的蓝琉璃围墙并立，挺拔得如同门口的哨兵。他们共同护卫的，就是有着“会场之冠”誉满京城的京西宾馆。这里隶属于□□□□□□□总后勤部，是□□□□、□□□举行高规格大型会议的场所。著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就是在这里召开的。

        京西宾馆的会议楼是前苏联风格建筑，庄重大气，威严肃穆。京西宾馆会议楼每一层都有大小数十间不同风格的会议室，长长的过道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过往人员无不保持着安静与憧憬。

        这一天，郭解放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千多位乡镇企业家参加了大会。当领导同志步入会场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郭解放心潮起伏，激动万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参加如此、如此重大的全国性会议。对郭解放而言，这是人生的一大突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二十多年来的光景，来回地在郭解放的脑海里闪现。过去，自己是个什么？是成分高的人？是人民群众的对立面，属于阶级敌人的一分子，是专政和改造的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在郭解放的印象里，那个年代，如果是谁给自己一个笑脸，自己都会激动半天；如果能躲过一场批斗会，吃上一顿饱饭，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郭解放做梦也想不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随着历史的进程，他会由蛾蝗般的百姓摇身一变成为乡镇企业家阶层的代表；能从平安县郭家乡水磨关村一社那个不足五十户人家的小乡村，来到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北京，能坐在富丽堂皇的大会场中，和领导人一道共商中国农村经济发展的大计。这对一个西北农村的农民而言，无疑是最为壮美的人生画卷。

        会场的热烈气氛，感染了这位倔强的西北汉子。郭解放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中国人现实生存最大的环境就是政治。多少年来，在人们心目中，官本位根深蒂固，在人们的感官深处，早已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概念，那就是政治高于一切，政治大于一切；因此，时至今日，人们仍然把政治地位、政治荣誉、政治上的精神享受，作为人生追求的第一目标。君不见，在通往官场的独木桥上，千军万马蜂拥而至，赤膊相争，哪怕被挤成相片子也毫无怨言，可以说是无怨无悔。若有幸一马当先，撞入官场，那便是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目空一切，舍我其谁；若不幸被挤下独木桥，便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呼天抢地，似乎要死一般。郭解放为自己的翻身，尤其是在政治上的翻身而感到欣慰。想当年，连参加个生产队社员大会的资格都没有；而如今，能够风光而体面地坐在京城富丽堂皇的大会场，这是怎样的一种自豪与骄傲？郭解放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自己贤淑的母亲，如果有幸活到今天，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到北京和领导人同开一个会，那该是如何的开心？

        郭解放热泪盈眶了。

        会上，领导同志分别作了重要讲话，提出了乡镇企业大力兴办“绿色企业”的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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