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云中往事 一
        云中原为一小国，名云中国，一国既一城。在秦完成统一大业之前，这样的独立小国遍布大陆，并不罕见。

        云中国以锻造技术闻名，人口虽少，但有叶氏坐镇，在那段持续混乱的流年之中，依然安享千年和平。

        后嬴无双连灭百国，完成一统大业。经云中之时，国主叶长仁亲自开门迎他入城，并奉上传国玉玺，以表臣服之心。

        嬴无双保留叶氏为云中之主，但一城自此以后划分为三城，既后来的“云中城”，“浮光城”以及“流火城”，其中流火城交由秦人管理，专门为秦军锻造武器装备。

        传承至今，燕国有三大铸号，“东海白夜城”，“江南碧落城”，以及“云中流火城”。其中流火城历史最为悠久，然而在三城之中却最不受皇室倚重，原因是流火城虽锻造技术独步天下，然由于城中天火自百年以前就日趋衰弱，因此产量一年不如一年，自然便被碧落城和白夜城给比了下去，逐渐没落。

        流火城顾名思义，城中有一处天然火源。传闻此火乃天外飞火，不知多少年以前，叶氏老祖叶长仁发现此地，便在此安家立业，并练成独门秘术“天火诀”。后叶氏逐渐壮大，族人发现以此火锻剑，剑品极佳，故大起锻炉，开始打造兵甲武器。

        天火千年旺盛，叶氏也借此发家致富，并建立起了云中国。叶长仁更是以“天火诀”飞升成仙，在江湖上留下不朽传说。

        然自叶长仁飞升以后，天火便一年比一年衰弱，以至城中万家锻造坊，今只剩不到百家还能开炉生火，实在是流火城前所未有的困境。

        赵康的父亲便是流火城中的一名铸剑师，这份祖传的手艺传到他父亲手上时，已几乎再无用武之地。赵康最早的记忆便是在那个昏暗的锻造坊里，父亲坐在冰冷的剑炉旁，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他不时会拿火钳捣弄炉子下面堆积的木炭，偶尔会有几点火星子从地下窜出，缓缓飘飞到外面来，如无处可归的萤虫。父亲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盯着那些火星，当火星熄灭的时候，那双眼瞳也熄灭了下去。

        流火城虽已没落，但没落并不代表粗疏，这里有老一辈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规矩，比如只能用地下天火开炉锻造，又比如一位师傅开炉，得有至少五六名学徒在旁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都必须有所照应，每道工序都必须严格按照时辰下手，错过了时辰就必须重头再来，否则出炉的兵器便成色不纯，会毁了流火城千年传承下来的名声。

        如今父亲哪还供得起六名学徒伺候？于是在赵康刚满八岁那年，父亲干脆拿铁锤砸烂了家中那口剑炉，并驱散了手下那些学徒，开始整日酗酒抽烟、浑噩度日。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自那以后，便愈发变得阴沉可怕了。

        赵康从小没娘，他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他也不敢问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这个问题。父亲不再铸剑以后，他也变得无所事事，于是整天跟那些锻炼房的混混们厮混在一起，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原本每日热火朝天的流火城如今已变得十室九空，他便跟自己的伙伴溜进那些废弃的锻造坊里，偷生铁出去，跟那些城中的小贩换些吃喝，日子倒也过得自由舒坦。

        直到十岁那年，他们被城中捕快当场抓获。在流火城私下贩卖生铁乃是大罪，这些生铁都是朝廷分发下来给各家锻造坊用来锻造武器的，又岂能私下交易？捕头见这些孩子年龄都还小，也不忍心重罚，便通知各家父母前来官府认领，每家交十两罚银，便放孩子回家。然而赵康在狱中等了整整十天，也没能等到自己那个父亲前来赎回他。捕快问他可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只摇头，捕快问他那你父母是谁，他依然只是摇头。

        按照帝国律法，他应当被斩去五指作为惩罚。行刑那日，他见捉他回来的那名捕快与一位黑衣黑帽的男人在外面小声说着什么，男人将一枚银锭递到了捕快的手里，捕快便对他连声道谢，然后走进狱中来，对赵康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道：“小子，也不知道今儿个你是走运还是倒霉。你也别怪我，你父母都不要你了，我也没办法啊不是？”

        然后他便被捕快用一个黑色的头罩蒙住了脑袋，他感到十分害怕，只本能地挣扎。他从小跟着自己父亲锻剑，身体素质可见一斑，后来又经常跟那些混混打架斗殴，虽才十岁，但力气却十分惊人，居然在蒙住头的情况下直接将捕快一把掀飞。可当他正要奔出牢门的时候，却只感觉脖子一痛，全身汗毛倒竖，似有一股阴风从背后刮过。

        他吓得双腿打颤，再不敢动弹。那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侧，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能成为一名很好的影卫，跟我走。要么就死在这里，无人收尸。”

        赵康最终还是放弃了逃跑的打算，他重又戴上头罩，被男人带着上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他并没有多问，男人也没有要向他说明什么的意思，但赵康能够感觉到，男人的视线一直在打量着自己，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件商品。就像他将那些偷来的生铁拿给城中小贩过目之时，他们眼里露出来的那种贪婪而满意的眼神。

        重见天日时，他已经来到了流火城以外的浮光城。两城虽只隔着一座高山，但不同于流火城的终年炎热，浮光城却四季分明。此时浮光城正是冬季，天上飘着小雪，一身单薄衣服的赵康刚一下马车，便只感觉骨头血液都冻在了一起，那寒意似要剥夺走他的五感，令他呼吸都成困难。

        十岁以前，他从未走出过流火城，他甚至不知道原来天也是会下雪的，而原来下雪的时候，天气会是这样的寒冷。

        但好在他并不需要走多远的路，男人带着他穿过一座长殿后，便来到了一处温暖的大堂之中。

        大堂装潢明亮，富丽堂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居所。赵康踏足在温暖的羊毛地毡上，恨不得就那样倒在上面好好地睡一觉。

        此间主人就坐在大堂中央，与自己的妻妾孩子一同用膳。黑衣的男人似乎觉得此时打扰并不妥当，于是只带着赵康站在门后，静静等待。

        赵康已是几日未曾果腹，此时闻着堂中飘出来的菜香，饿得两眼发直，不住地吞口水，发出“咕噜”的声响。

        背对着他，一名并着总角的青衣少女似乎听到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于是转过头来望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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