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愁云弥漫
        我没听错吧？二黑哥竟然开始在我面前低头认错了，并且也还承认我在看不起他。其实说白了，之前确实有过，光顾着用我自己的英雄标准来苛求他，把“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瘸子面前不说短话”的为人之道，不分青红皂白地弃之一边。可随着对二黑哥了解认识的越发深刻，我已经暗暗多次提醒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再针对二黑哥逃兵这事儿再难为他了，所以我这次真没有继续伤他的主观用意。而之所以说出这句脏他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话来，不过是顺着他的话音而来的无心之举，顺嘴说说而已，哪想到又会深深地伤害了他呢。

        天哪，听着二黑哥连声发出悲恸绝望、令我窒息的喃喃之语，看着二黑哥面如死灰、生不如死的绝望神情，再看看他那与实际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称的苍老，我感到我这句话对他的杀伤力确实够大够呛的，一定是伤到了他的骨子里，我心里十分地懊恼，心里也一个劲儿地责怪着自己：“该死，瞧我这张臭嘴，又黑了二黑哥一把，又一次伤了他的自尊，我怎么老是揪着他逃兵这事儿不放、难以释怀呢我？他都这样了，这是何必呢？不行，看二黑哥这难受劲儿，我得赶紧整句宽慰他的话呀；还有，他能吃得下我这样的窝囊气吗？他再给我来上一阵子**电闪雷鸣般的反击怎么办……”

        正当我心乱如麻，搜肠刮肚寻思着如何宽慰二黑哥的时候，谁知他却自嘲般地接上一句，说：“比起俺去年一年受得那些训，嘿嘿，你这几句难听的话，它还叫个教……训？最多也就是属于不痛不痒地一碟子开胃咸菜，根本不在一个基数上，你小子更没法跟俺们队伍上的那些政治教员相比，人家讲起话来，那才叫个有……阶级觉悟政策水平，别看你也是在组织的人，革命了好几年，可真要跟人家一比呀，真是差……差老鼻子远了。”

        “抬爱抬爱！”

        我朝着二黑哥拱拱手。

        我听出来了，他这是强压着自己的怒火，使得借刀杀人之计，行得是含沙射影、旁敲侧击之举。好狡猾的黑二哥，竟然把队伍上的那些老革命搬出来损损我，无所谓，咱不在乎；虽说我决意不再与他斗嘴，可并不能任由他乱来。再说啦，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暂时把针对我的“**电闪雷鸣”放没放在后面，而先对我行个缓兵之计呢？对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可没法拿捏得准。不行，稳妥起见，我得先向他亮明我自己的态度，同时顺带着把他这股歪风邪气压回去。所以，我语气淡淡地回应他道：

        “算你说对了二黑哥，只是你老兄也太抬举小弟了，而且你扯得也忒远了。我参加革命虽比你早，可我在队伍上算老几、为党和百姓做了些啥事，我心里有数；你说得队伍上的那些政治教员，可都是身经百战的老革命，我在家里，在顺城都见过不少，你怎么拿我跟人家相比，我可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就是与你二黑哥，我也不敢比，为啥？这还不明摆着吗，因为你在朝鲜战场上经历的那些大战争场面，经历的那些苦难，还有那么多的死伤，我统统都没经历过，你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了不起的战斗英雄，所以呀二黑哥，不用你老兄提醒，这点儿政治觉悟与自知之明，嘿嘿，你大兄弟我还是有的。”

        “有就比没……有好，算你小子反应得快。”

        看我乜斜着眼睛对他的这句话也没啥反应，二黑哥他似乎意犹未尽，继续教训我道：“这个……知错就改，唵，还是好同志嘛。”

        临末了，他还得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扭头朝着车窗外望去，嘴里自言自语道：“哎呦，天都快黑了，火车跑得也忒慢了，咋还……没到咱山东界呢？”

        没想到二黑哥这会儿竟然变得如此灵活机动，继续给我上眼药，不依不饶地埋汰我，瞧他那得意劲儿，就好像打了胜仗、得了奖章。

        不真不假地夸他一句吧，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还真把自己当成战斗英雄了。城府可真够深的，小心了再小心，到最后还是被他算计了一顿。这一回合，嘿嘿，俺俩算是扯平了。

        其实呢，二黑哥这样一来，我不但不生他的气，心里反倒暗暗地高兴起来。因为我担心的“**电闪雷鸣”没来，一直提溜着的心可以放下来了。只是看到他老兄一反常态，反而玩儿起了剑走偏锋，并且还搂草打兔子，借机不痛不痒地阴了我一把。啧啧，我原来的担心不仅纯属多余，关键是他这巧妙的教训我的方式，真是足够我喝一壶的。还是那句话，这次的战斗警报又可以解除了。

        “变了，二黑哥这会儿变了，变得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可我无法高兴起来。我心情复杂地从头到尾重新梳理着认识两天多的二黑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二黑哥啊二黑哥，你从志愿军战士到逃兵，由最可爱的人到可憎之人，是你；在战场上吃苦受难打拼的，是你；勇救负伤的战友，有你；该立功受奖的，应该有你却没你；私自往国内跑被关起来，还是你；到头来一无是处的，仍是你；让我现在头疼的，也是你……二黑哥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评说你呢？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同样的道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了。可把这两句话全都搁在二黑哥身上，到底那句话更适合二黑哥你呢？

        二黑哥属不属于保家卫国的功臣？除开他自己说得“逃兵”这一节，我大胆地认为，对于他这样刚被解放了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他哪知道抗美援朝是咋回事儿；而像他这样能相应政府号召，义无反顾地到达抗美援朝第一线，艰苦吃苦不说，那可是冒着随时都可能牺牲的危险呢，但就这几点，确实值得我加倍尊敬并去好好学习，断不敢有一丁点儿的造次与不恭。所以呀，我一定要好好地对待二黑哥，这既是我的本分，也是我应有的政治觉悟；至于他回到家以后，县乡村怎么对待他，亲戚邻居如何看待他，他将会落个啥样的结局，他家里大爷大娘嫂子及他的孩子会不会受到影响，这可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我不知道也说不清，也许，就凭我目前这点儿政治觉悟，估计直到我到济南下车，也都不可能想明白，也或许这种复杂的政治问题，根本就不是我这种小人物所该考虑的，我只能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祝福二黑哥和他的家人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愈发地五味杂陈，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哎呀，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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