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第三章
        第三章

        加沙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先是内战，然后是以色列的封锁，紧接着又是大规模断电断水、物资紧缺、价格飞涨。哈马斯的管制也更加严苛了，他们增加了许多对妇女的限制，比如妇女不能在公共场合抽水烟，不能独自一人去海滩，女法官必须穿大袍才可以进法庭，等等。同时，哈马斯对男人的管制也在加强。那些留刺猬头、穿低腰裤的时髦男青年们现在就倒了霉，他们一旦在街上被哈马斯的人逮到，立刻就会被强制剃头和割坏裤子。

        不过，尽管身处困境，许多加沙人仍旧保持着乐观的心态，幽默成了他们治愈伤口的良药。有一家理发店的门前曾经落下一枚，它插在了水泥地上，没有爆炸。理发师受到启发，做了一个的模型，用假发裹好，插在模特儿的头发里，做成一个前卫感十足的发型。此后，他又做了发型、直升机螺旋桨发型、航母发型，一时广受关注，还上了电视，为加沙人带来无数笑声。

        一天下午，艾里雅娜的朋友朵哈来了，她说今晚有一场大规模的烛光游行，抗议以色列对加沙的断电和封锁。人们将聚集到穹迪广场，用蜡烛在地上摆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图案。朵哈让艾里雅娜和她一起去，艾里雅娜立刻就答应了，但阿迪莱却有些不放心。朵哈说：“阿姨，你别担心，我们有好几个人呢，游行结束后，她们都到我家过夜。我们一起走，不会有危险的。”阿迪莱这才同意。

        菲拉斯今天心里很不痛快。刚才，他和几个小伙伴抓住了两只小鸟，他把小鸟的眼珠子挑了出来，然后，一个小伙伴把两只小鸟放在石板下面，跳上去踩，把它们压成了肉酱。菲拉斯觉得这没什么，挺好玩儿的，可妈妈知道了以后，却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还用扫帚使劲打了他的屁股。菲拉斯没哭，却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打自己。他只能解释为，女人根本无法理解男子汉的勇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菲拉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心里回想着老师讲的故事。故事说的是一个勇敢战斗的哈马斯战士，他的双眼已经被炸瞎，却靠着听声音辨明了方向，抱着炸弹冲向以色列人的军用吉普车，与敌人同归于尽。菲拉斯满脑子都是老师描述的战斗场景，渐渐地，他把自己也融入到了那硝烟迷漫的战场中：他双眼缠着绷带，独自一人站在陡峭的墙头，他靠听声音判断出了敌人的方位，用多管机枪向敌人猛烈射击，敌人在他面前成片地倒下，打滚哀号。想到这里，菲拉斯情不自禁地嘟起嘴，发出急促的“哒哒”声，下巴也跟着不停地抖动。

        走过一条小巷时，菲拉斯看见七八个男孩正围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乱打，那男孩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坐在地上，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小山羊。菲拉斯很看不惯他们这样欺凌弱小，就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大喝道：“住手！全都住手！”那群男孩愣了一下，看见他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又只有一个人，就不理他，继续嘻笑着踢打那个可怜的男孩，有人嘴上还骂：“打死你这个异教徒，滚出加沙！”菲拉斯见无人理睬自己，顿时觉得受到了藐视，战斗欲望熊熊燃烧起来。他冲到这群男孩中间，又打又推，想把被打的男孩救出来。那些男孩先是吃了一惊，一下子散开，但观察片刻之后，就聚拢了过来，一起对菲拉斯拳打脚踢，嘴里骂着：“又是一个肮脏的基督徒！”菲拉斯一边嚷：“我不是基督徒！”一边毫无畏惧地投入混战。他身上被打得越痛，就越感到兴奋，出手也越狠。可是，双拳难敌四手，他很快就被男孩们推倒在地上。强烈的疼痛大大激发了菲拉斯的斗志，他看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有一条死了的大灰狗，就冲过去抓起它的两条后腿，挥鞭子似的把狗的尸体抡起来，向那群男孩子打去，嘴里还大喊大叫。

        男孩们被吓住了，有几个撒腿就跑。菲拉斯感到鼻子热乎乎的，一摸，全是血，他把血抹了自己一脸，然后拎着死狗，嚎叫着向剩下的五六个男孩扑过去。血迹斑斑的脸和吓人的死狗摧毁了这些男孩的斗志，他们只抵抗了一下，就转身逃走了。菲拉斯大获全胜。这以少胜多的光辉战果让菲拉斯异常兴奋，他朝男孩们逃跑的方向用力扔出死狗，挥着双手大叫：“以色列人逃跑了，我们胜利了！杀到耶路撒冷！解放耶路撒冷！”

        那个被救下的男孩惊奇地望着他，胆怯地说：“谢谢你救了我。”菲拉斯骄傲地把手搭在他肩头，说：“保护弱者是我的天职！你不必感激，如果还有力气，那就去战斗！”男孩愣愣地点点头，又说：“我叫拉迪。你的鼻血还在流。”菲拉斯抹了抹鼻子，豪迈地说：“小伤，不值一提。”拉迪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基督徒你讨厌基督徒吗？”菲拉斯想了想，说：“我不讨厌，也不特别喜欢。我从没见过基督徒，你是第一个。”拉迪说：“我生下来就是基督徒，我们一家都是基督徒。”菲拉斯问：“他们因为你是基督徒才打你？”拉迪说：“他们打我是因为我爸爸的肥皂。”

        菲拉斯莫名其妙，问：“什么肥皂？”拉迪说：“我爸开了个肥皂作坊，我妈是伙计。我们家的肥皂做得好，要给好多家商店供货。我们做了一种印着十字架的肥皂，是专门为本地的基督徒做的。可我爸发错了货，把这些肥皂发给了另一家商店。结果，我们区有不少**就买到了印十字架的肥皂。后来我爸就被抓了。后来我爸又被放了，以后就有人砸我们家的玻璃，我也经常被他们欺负。”菲拉斯说：“就是几块肥皂嘛，不算什么大事，以后他们欺负你，只管来找我。我叫菲拉斯。”两个男孩年纪相近，很快就成了朋友。

        天气热，又没活儿干，利亚德提前回了家。祖母打开收音机，听“自由之声”广播电台的节目。她把音量调得很大，阿迪莱和纳蒂娅满脸的不高兴。听着听着，正在播放的节目忽然中断了，收音机里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大家知道，这是“阿帕奇”直升机的螺旋桨声，“自由之声”广播电台喜欢拿它做重要广播前的片头曲。果然，播音员高亢的声音随后响起：“各位听众，两架以色列武装直升机正在城南上空盘旋，希望大家注意安全，谨慎出行！”

        艾里雅娜刚刚才把一封举报阿卜杜勒杀害纳尔玛的信撕了个粉碎。前面九封写给市政府和警察局的**没有见到任何效果，看来，根本就没人想管这件事。她对写**已经彻底绝望了。听着收音机刺耳的声音，她强压心中的烦躁，对祖母说：“祖母，请你把收音机关小声点。”祖母说：“你该多听听新闻，不要一天到晚在外面乱逛。”这时，收音机里又传来“突突突”的声音，艾里雅娜实在是受不了了，转身就走到门外。侄儿当当正在院子里面玩耍，一看见她，就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艾里雅娜抱起当当，亲了亲他的脸蛋，当当也重重地亲了她一口，艾里雅娜开心地笑了。屋里传来利亚德的声音：“妈，把收音机关了吧，我头都给它闹晕了。”收音机的声音没了，艾里雅娜这才牵着当当回到屋里。

        阿迪莱端上一大盘洋葱拌辣椒和一叠大饼，大家围坐着吃了起来。菲拉斯说：“我今天交了个新朋友，叫拉迪，他说他是基督徒，他全家人都是。”说完这话，他停下来，想看看大家的反应。他以为家人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谁知，大家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旧埋头吃饭，只有艾里雅娜问了句：“他多大了？”“和我差不多大。”“唔。”菲拉斯颇有些失望，就像一个人在海里逮到一条会讲英语的大鱼，本想好好炫耀一番，可是周围的人竟然毫不在意，没有谁想多看一眼。

        匆匆吃完晚饭，还是没有来电。艾里雅娜带上蜡烛，出门走到约好的会合地点，朵哈和一群朋友已经来了。天色渐渐变暗，烈日的余温沉积在路面上，一缕微风若有若无地顺着墙壁滑过。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纷纷点燃了蜡烛，艾里雅娜她们也把蜡烛点燃。由于担心被风吹灭，有的人把蜡烛放进玻璃瓶中，有的人则把浸湿的硬纸片卷成喇叭筒，把蜡烛夹在中央。

        艾里雅娜的几个朋友忽然笑了起来，艾里雅娜问：“笑什么啊？”朵哈说：“你看那几个小伙子是怎么拿蜡烛的。”艾里雅娜一看，也忍不住笑了。原来，这几个小伙子把蜡烛尾部绑在了食指上，只要食指朝上指，蜡烛就能立着。而另外一个小伙子把蜡烛绑在了中指上，看来这一晚上他都会朝别人比中指了。参加游行的人不断增多，卖甜水的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他们各背着一个硕大的尖嘴铜壶，壶顶插有鲜艳的花朵和羽毛。有人要买水的时候，小贩只须略一弯腰，清亮的甜水就随着花朵的颤动，顺着壶嘴流进杯子里。

        夜色越来越浓，空气中隐隐有一丝紧张的气息。艾里雅娜的伙伴们渐渐地都不说话了，街上其他人也不说话，都默默地举着蜡烛向前走。不断有人从各个巷口、门廊、楼道里走出来，拿着一支或两支点燃的蜡烛，加入到游行队伍中来。这条街两侧的墙上都贴满了烈士头像，这些面孔有的稚嫩，有的苍老，有的英俊，有的稳重，忽明忽暗的烛火如溪流般从它们面前缓缓经过。在摇晃的烛光中，每一张脸都在不停地变换着表情，时而沉思，时而愤怒，时而又喜悦。

        望着这些面孔，艾里雅娜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不管它们的主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英勇事迹，她还是想避开它们。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轰鸣声。一听就知道，这是以色列的战斗机在做低空飞行。战机飞远了，几只硕大的蛾子出现在烛光之中，它们扑来蹿去，有一只还差点儿撞到艾里雅娜的额头。前面街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是诺基亚，他正守着羊肉串摊子忙个不停。艾里雅娜没有去打扰他，她想，能有诺基亚这样吃苦耐劳的家人，真是他全家的幸运。

        越往前走，人就越多，在这粼粼波光似的烛火之上，夜空中繁星闪烁。艾里雅娜和同伴们默默地走着，摇晃的烛光和缓慢的移动让她双眼迷离，灿烂的星空变得沉浮不定，犹如这满街烛火在水中的倒影。艾里雅娜有些昏昏欲睡，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小角落却始终很兴奋，似乎在遥远的前方，有一种无法想象却非常美好的事情正等待着她，她看不见它，却已经感觉到了它。

        一股风吹来，艾里雅娜手中的烛火被吹成了一个蓝色的小团，缩到烛蕊的底部。她担心火会熄灭，但风一过，这朵烛火立刻就恢复了高耸饱满的姿态，犹如一名雄纠纠的金甲武士。朵哈说：“幸好我带了玻璃瓶，要不……”又一阵大风刮过，满街的烛火顿时黯淡下来，仿佛一艘灯光璀灿的游轮蓦地沉入海中。几只巴掌大的青色飞蛾被大风高高抛起，霎时不见了踪影。街道两旁的楼顶上，扑簌簌落下了许多粉尘和碎渣，靠近路边的人纷纷躲闪。风转眼就停了，碎渣不再落下，粉尘轻轻地飘散开。烛火再一次展示出了它顽强的生命力，这阵大风的沉重脚掌才刚刚抬起，烛火就反弹式地往上蹿，神采奕奕地绽放出满街的金色光芒。

        艾里雅娜一边走，一边用手小心地护着烛火。手掌下的烛火犹如一个穿着蓝色薄纱短裙的芭蕾舞者，它的裙裾在轻柔地旋转中光芒四射，纤细的脚尖在跳动时偶尔还会溅起火花。蜡烛的烛蕊颜色乌黑，其顶端却如火山口般明亮。在烛蕊脚下，溶化的蜡液流到一起，汇聚成小小一汪浅潭，潭水清澈而温暖。艾里雅娜最喜欢潭边的那一圈蜡，因为受热，它变成半透明，又柔软又温暖，她总是忍不住要用手指去轻轻地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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