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十一章（下）（续5）
        第二天，艾里雅娜正坐在东屋读**，外面突然传来尖叫声和哭声，她心里一惊，赶紧冲出去，只见妈妈和纳蒂娅抱着一个黑瘦的人又哭又笑，那人是大哥！艾里雅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飞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大哥，说：“哥，我想死你了，你还好吗？”扎科特搂着妹妹，声音哽噎地说：“还好，还好。”纳蒂娅泣不成声地说：“我们都害怕得很，我们怕你”扎科特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柔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阿迪莱看着又黑又瘦的儿子，难过的问：“你怎么这么瘦，他们打你了吗？饿饭了吗？”扎科特说：“妈，我好好的，没挨打，也没饿饭，就是闲得慌。”得到消息后，利亚德和哈希姆、还有阿那耶夫妇都很快赶了回来，一家人终于团聚了。望着家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拥抱、情不自禁的哭泣和大笑，艾里雅娜忽然明白了，在短促的人生中，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什么才是唯一的，什么才是值得分分秒秒去珍惜的。

        第二天，利亚德一早就出门打听自己和贾比尔的事，通过熟人的层层介绍，他找到了一个哈马斯的人，从他口中，利亚德得知，确实有人告过自己，但哈马斯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抓他。而对贾比尔贩毒的诬告，也没人当回事，因为，这段时间里类似的诬告数不胜数，当局的官员们理都懒得理。利亚德觉得这人可靠，看来，危险确实是过去了。他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给家人，家人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咒骂那两个诬告的小人。不过，出于谨慎，大家决定，最近这段时间里还是尽量少出门，尽量不与外人接触。被烧坏的冰箱和电脑还没修，修一下又得花不少钱，家里经济实在紧张，只好先拖一拖，等以后再修。

        阿迪莱见大儿子平安归来，丈夫和二儿子的事又是虚惊一场，数天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到了家务事上，觉得屋里处处凌乱积灰，就开始打扫起了卫生。窗明几净之后，她又兴致勃勃地对屋里的家具重新进行布置。全家人在她的指挥下，把家具搬来搬去，除了祖母平常习惯坐的那把又黑又重的大椅子没有动，其他家具都挪了地方。摆弄完家具，阿迪莱又开始擦东西，家里所有的金属物件，水壶、锅盖、不锈钢勺子、防盗栏、门把手，甚至提包上的铜钉帽，都被她擦得闪闪发亮。

        望着忙碌的阿迪莱，利亚德无奈地对艾里雅娜说：“你妈可真舍得折腾，擦这么亮有什么意思。”艾里雅娜笑道：“妈就喜欢这样。她现在一定很想把祖母嘴里那颗合金假牙也擦亮，这肯定是最让她感到遗憾的事情。”利亚德笑了笑，说：“忙了大半天，她精神还这么好。”艾里雅娜说：“妈高兴起来，能把黑门山（巴勒斯坦地区最高的山，山顶终年积雪）上的每块石头都擦亮。”父女俩开心地笑了。

        阿迪莱一边擦盆子一边说：“雅娜，我听人讲，邮局背后那条街上新开了一个临时菜市场，菜价到了晚上会打对折，平时价钱也比其他地方便宜些，你去看看，如果土豆和面粉便宜，就买些回来。如果价钱和其他地方一样，就别买，问问是不是到了晚上就打对折，几点钟开始打。”艾里雅娜说：“我马上就去。”利亚德对女儿说：“让贾比尔陪你去。”艾里雅娜说：“不用了，又不远，我自己去。”

        艾里雅娜出门后就钻小巷子，很快就来到了邮局那条街。她正走着，背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和一个人“啊啊”的怪叫声，接着，一匹白马从她身边跑了过去，有个人受了伤似地趴在马脖子上，差点儿就要滑下来。一个穿白袍戴黑头箍的男子在后面追，嘴里大喊：“阿卜杜勒，阿卜杜勒，快停下来”艾里雅娜有点意外，那骑马的也叫阿卜杜勒。这时，马背上的人滑了下来，幸好马已经跑得慢了，人摔得并不厉害，但他的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

        追赶的男子连忙跑过去拉住白马，扶起摔在地上的人，抱怨道：“谁让你又骑马的，不是说好了病好以后再骑吗？”骑马的男子含含糊糊地说：“我要赶快到伦敦去，她还在等我。”艾里雅娜这时已经走到了两个人跟前，她越来越惊讶，这声音怎么和阿卜杜勒的声音那么像！骑马的人抬起头呆呆地往上看，艾里雅娜惊叫起来：“阿卜杜勒！”这人竟是阿卜杜勒！纳尔玛的丈夫阿卜杜勒！艾里雅娜连忙问他：“阿卜杜勒，你怎么了？你纳尔玛呢？”阿卜杜勒似乎认出了艾里雅娜，在油腻模糊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睛眨了眨，但很快，他又把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了别处。

        穿长袍的男子拉着缰绳问艾里雅娜：“你认识他？”艾里雅娜点点头，惊讶地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他们不是去埃及了吗？纳尔玛现在在哪儿？”那人一歪头，盯着艾里雅娜问道：“你是谁？”艾里雅娜说：“我是他妻子纳尔玛最好的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说：“喔，是这样。好朋友啊。我是他表哥。我现在负责照顾他。你也看到了，疯了。”艾里雅娜看着阿卜杜勒恍恍忽忽的样子，疑惑地问：“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卜杜勒的表哥说：“他是气疯的。就是给那个害的。”

        艾里雅娜问“哪个？”他表哥说：“纳尔玛。”艾里雅娜一下子就冒火了，她决不允许别人称纳尔玛为。她恶狠狠地说：“被你称为的那个女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了她我可以不惜一切！请你不要再这样叫她！”阿卜杜勒的表哥瞪着她，似乎也有些生气，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先缓和下来，说：“好吧，毕竟”艾里雅娜着急地追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纳尔玛现在在哪儿？”阿卜杜勒的表哥说：“我也不大清楚。刚开始的时候，阿卜杜勒还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有些事我就是在那时听他说的。后来，他的疯病一天比一天重，就什么也没说了。我和他从小就特别要好，他爸爸才让我来照顾他。”

        艾里雅娜连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表哥说：“阿卜杜勒跟我讲，那天他本来要去拉法镇，是去看地道，大概就是你说的去埃及的事吧。但在半路上，阿卜杜勒接到了纳尔玛的奸夫的电话，那人说纳尔玛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艾里雅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表哥说：“阿卜杜勒当时气疯了，一切他都可以容忍，一切他都可以抹掉，但这种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当然，换了任何一个稍有血性的男人，这都是无法接受的，这是用血才能洗掉的耻辱！”他咬了咬牙，接着说：“这个女人使我们整个家族蒙受奇耻大辱！阿卜杜勒最后总算是醒悟了。”他骄傲地看了艾里雅娜一眼，说：“他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把纳尔玛从汗尤尼斯带回了加沙城，然后割断了她的喉咙。她罪有应得！因为她死掉了，我才同意不再当着你的面称她为，但她就是。这种死法其实便宜了她，按传统，应该先抽她一顿鞭子，再把她埋在坑里，让大家用石块砸死！真是便宜了她。不过，亲手杀死她也有好处，两个家族都恢复了荣誉，表弟也拯救了自己的荣誉。我们都为他感到骄傲！后来，我们族长送了白马和长剑给阿卜杜勒，让他佩剑骑马，在街上游行，有很多族人跟在后面为他喝彩。可是，游行回来没多久他就疯了。”

        艾里雅娜早已惊呆。纳尔玛死了！纳尔玛死了！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再也找不到的她了！她死了！她骄阳般灿烂的笑容永远消失了，她的生命之火永远熄灭了！她不在了！艾里雅娜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她想放声大哭，但咽喉却窒息般地痉挛，一点声音也哭不出来。剧烈的悲痛刹那间让她面容大变。

        阿卜杜勒的表哥看着艾里雅娜凄苦的面容，似乎有点不安，他说：“姑娘，你也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她也算是还了她的债。我就知道这些。你实在没必要为这种女人难过。”说完，他拉住不停地念叨“去伦敦”的阿卜杜勒，牵起白马往回走了。艾里雅娜靠着墙，慢慢跪倒在地上，像冻僵了一样。忽然，她肩头一抽，发出一声哀嚎，然后就头抵墙壁痛哭起来。

        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艾里雅娜终于从痛苦中挣扎了出来。她已恢复平静，但双眸仍透着哀伤。家人们从来不提这件事，怕又引她伤心。唯独祖母有好几次以近乎残酷的口吻说起纳尔玛，但都被阿迪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艾里雅娜努力不去想纳尔玛，一想到她，泪水就会忍不住往下落。她恨透了阿卜杜勒，也蔑视他，在纳尔玛面前，他简直就像个乞丐。纳尔玛是有错，但他怎么可以杀死纳尔玛？是萨拉杰让纳尔玛怀孕的，他为什么不去找萨拉杰拼命，却转过头来对虚弱的纳尔玛下手？真是可耻！发疯太便宜他了，他应该被枪决，被吊死，被千刀万剐！可是，他偏偏能逍遥法外！艾里雅娜暗暗发誓，只要有机会，自己一定要替纳尔玛报仇。要惩罚阿卜杜勒，也决不放过萨拉杰！这个畜牲萨拉杰！她在心里哀叹，纳尔玛，纳尔玛，你怎么就爱上了一只恶狼！

        艾里雅娜的目光落到了一张合影照片上，照片上的自己和纳尔玛都笑得很开心。艾里雅娜的眼眶又湿润了，她站起来，在东屋里阴郁地走来走去，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背。外屋传来大嫂的声音，唤她出去吃饭。艾里雅娜对家里人在纳尔玛的事上表现出的沉默非常不满，他们对阿卜杜勒和萨拉杰连一句遣责的话都没有，祖母甚至说纳尔玛活该！艾里雅娜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怕父亲伤心，她一定会把这个残忍的老女人狠狠地骂一顿！有好几次，艾里雅娜都想和家人们谈一谈纳尔玛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她明白，这是自己心里害怕，害怕家人们说出批评纳尔玛和称赞阿卜杜勒的话。这样的话哪怕只听到一句她也受不了。她决定，永远不和他们谈纳尔玛的事。从此，家里再也没有人提起纳尔玛了。（第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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