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七章（续2）
        两天后的下午，其他人都已外出，只有艾里雅娜呆在家里照顾妈妈。手机忽然响了，艾里雅娜接通电话，一个陌生的男子问：“你是贾比尔的妹妹吗？”艾里雅娜心里一紧，说：“是。”那人说：“我是贾比尔的朋友。贾比尔前几天一直躲在你们扎伊通区那个老土耳其浴室（土耳其浴是中东地区公众浴室的传统洗浴方式。利用高温使人出大汗，再用温水、凉水冲淋全身）里，他可能现在还在那儿。有个朋友刚才告诉我，警察马上要去搜查那个浴室。我现在人在内察里姆，没办法通知他，你赶快告诉贾比尔，让他快走。”艾里雅娜满怀感激地对他谢了又谢，然后挂上了电话。终于有了二哥的消息，她高兴得直想哭，真想不到，二哥竟躲在这么近的地方。艾里雅娜试着再次拨打二哥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她本想打电话给大哥，让他去浴室，但转念一想，无论是爸爸还是两个兄弟，他们工作的地方都远，来不及赶回来通知二哥。犹豫了一下，她决定先瞒着妈妈，自己去报信，回来以后再想该怎么跟妈妈说，总之不能让她再受惊吓。

        从艾里雅娜家步行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那座有上百年历史的公共土耳其浴室。这个公共浴室现在只对男人开放，这是艾里雅娜一路上最担心的问题，她还不知道到了浴室后，该怎么通知二哥。

        公共浴室座落在一条街的尽头处，旁边是一排卖水果、卖香烟的地摊小贩。浴室有两扇漆成绿色的实木大门，艾里雅娜来的时候，大门敞开着，里面是一段走廊。走廊的吊顶正在装修，廊上架着高高的手脚架。一走近大门，艾里雅娜立刻就闻到了锯木头的独特香气和乳胶的味道。地上放着几只油漆桶，一张木桌上摆着饭盒、水烟、卷尺和电源插座，还有一盒钉子和一支射钉枪。装修工人还没有来，只有一个看门的大汉无聊地坐在椅子上咬指甲，内裤似的花头巾胡乱地搭在头顶上。艾里雅娜仍然没有想出报信的办法，她在大门口外徘徊张望，生怕警察会突然出现，心中十分着急。二哥现在的身份接近于逃犯，不可能托别人去通知他，而自己又没办法进去。

        忽然，艾里雅娜似乎听到了警笛声。她不敢再耽误半秒，站在大门口向走廊里面大喊：“二哥，快跑！”守门大汉一下子站起来，对艾里雅娜喝道：“嗨！喊什么喊！谁是你二哥？走开！别在这儿乱喊。”艾里雅娜即不敢喊二哥的名字，也不敢喊“警察”这两个字，她畏惧地看了大汉一眼，又用尽全力向走廊里大喊：“二哥，快跑！二哥，快跑！”那大汉生气了，他大踏步走到艾里雅娜面前，吼道：“快走开！发什么疯！这儿男浴室，真不要脸！再不走我用棍子请你走！”艾里雅娜吓得连退几步，胀红了脸，但就是不肯离开。她看见走廊里面的那扇门紧闭着，心里明白，在外面喊得再响，里面的人也很可能听不到。她不敢再耽误，一咬牙，向走廊里面跑去。大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后面叫道：“喂！这是男人的浴室！”

        大汉几步就追上了艾里雅娜，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像拎一袋米一样把她拎到了大门口，骂道：“野，快滚！”艾里雅娜的左胳膊被大汉拽得又痛又麻，后腰也在桌子上撞了一下。她乞求道：“让我进去，我有急事！”那大汉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叉着腰一阵大笑，问：“急事？小妹妹，你在男人的浴室里有什么急事？我家也有个小浴室，想不想去看看？”艾里雅娜回头一望，门外已经站了五六个人在看热闹了，心里更加焦急。她看见桌上那把射钉枪，也来不及多想，立刻抓起枪对准大汉，叫道：“让开！”大汉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边，口中嚷道：“不要乱来啊，我警告你！”艾里雅娜叫道：“再后退，再退！”大汉和围观的人怕被钉子射中，远远地退到了街对面。艾里雅娜扔下枪，飞快地跑到了走廊的尽头。她心一横，把厚重的浴室内门拉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热腾腾的蒸气立刻涌了出来。艾里雅娜不敢往里面看，她闭上眼睛冲着门缝拼命大叫：“二哥，快跑！二哥，快跑！”她竭尽全力，连喊了六七遍，心想，如果二哥藏在浴室里，应该能听到了，自己得赶紧离开。她用头巾裹住脸，跑向大门，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一看见她跑出来，就不住地起哄。幸好，那大汉没打算拦下这个在他看来已经发了疯的女子，艾里雅娜奋力冲出了人群。她故意绕道，穿了好多条小巷子，然后又到商业区乱逛了两个小时，直到确定没人跟踪，才回到家里。爸爸和兄弟们都已经回来了，她立刻告诉大家，二哥的一个朋友跟她说了，二哥就藏在扎伊通区的一家商场的地下室里她没敢提那所土耳其浴室不过今天他很可能会换个新的地方躲藏。家人们非常兴奋，扎科特立即就想去找贾比尔，利亚德赶紧拦住，说可能有警察在暗中监视，现在去找贾比尔，等于给警察带路。自从爆炸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了贾比尔的确切消息，虽然还见不着人，但大家都十分开心，家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艾里雅娜在家里提心吊胆地待了两天，还好，没人上门找麻烦，也没有听到任何与她的名字有关的流言蜚语。不过，一个疯女孩大闹土耳其浴室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扎伊通区，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这事儿艾里雅娜当然不会让家里人知道。

        夜里，艾里雅娜睡不着觉，她翻身起床，打开电脑，想看看二哥有没有在网上给自己留言。忽然，窗户玻璃被“砰”地砸了一下。她转头去看时，玻璃又被砸了一下。艾里雅娜心中一动，悄悄溜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没人，黑乎乎的，她正打算到院子外面看看，一个纸团突然扔到了脚下。她连忙四下张望，但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艾里雅娜捡起包了石头的纸团，回屋打开看，纸上写道：“你的报信很及时。你真勇敢。烧掉纸片，别出来找我，我让一个朋友捎的信。明天傍晚，在你以前跑酷的地方见面。多带点吃的来。你要防被跟踪监视。”这正是贾比尔的笔迹！艾里雅娜欣喜万分。

        贾比尔所说的跑酷的地方，是加沙城郊的一座被炸毁的大清真寺。小时候，扎科特兄妹常去这个地方玩儿。有一次，艾里雅娜爬上了废墟中的一堵断墙，却站立不稳，连滚带爬摔了下来，弄得满脸满身都是墨绿色的青苔，贾比尔当时令人气愤地开怀大笑，还说她是一流的跑酷女。这事只有她兄妹几个知道，所以，她一看就明白了，二哥指的肯定是那处清真寺废墟。第二天早晨，艾里雅娜迫不及待地把纸团的事告诉了家人，又告诫他们要严守秘密。至于会面的具体地点，无论家人们怎样盘问，她怕他们说漏了嘴，谁也没有讲。

        傍晚，艾里雅娜带着吃的东西和几件衣服，绕了很多条街巷，在确定无人跟踪后，来到了那座清真寺的废墟。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废墟，立刻就会明白这座清真寺当年的规模有多么宏大。可是，萦绕寺庙的诵经声无法抵挡炽热的冲击波，彻底催毁了这座矗立百年的大寺。它消失的速度之快，仿佛历史的胶片被剪掉了一小段后又若无其事地接上，只剩下毁灭前的恢宏和毁灭后的荒凉。

        艾里雅娜所站的地方，是原来的清真寺的前院。现在，这里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破玻璃瓶和塑料布片。垮下的楼板一层压一层，夹心饼干似的叠在一起。地上有半截乌红色的窗框，如同一个大箭头，直指西边那座折断的宣礼塔。宣礼塔的半截塔身靠在一堵破墙上，下面留出一个三角形的洞，枯黄的藤丝从洞顶垂到地面。断塔后面，是一副罕见的景象，一大堆金属架子由于高温熔化变形，绞缠到了一起，仿佛一个硕大的黑色蚕茧。

        艾里雅娜朝院子东边慢慢走去，悄悄地四下张望。前面平躺着一棵直径约三英尺的大树，树皮烧得焦黑。树下是一个弹坑，坑边长了一圈儿厚厚的青苔，犹如被淹死的人张大的嘴。弹坑后面是一堵布满裂缝的断墙，最矮处还不足半尺高。有只小鸟忽然从空中子弹般地扎进墙上的一条裂缝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天色又暗了些，贾比尔还是没有来。艾里雅娜绕到院子后面，走进一个天花板塌了一半、只剩下两堵破墙的大厅里。有许多金属条和电线密密麻麻地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很像是在丛林中疯狂地生长的热带藤蔓。奄奄一息的天光在断壁上投射出各种形状诡异的阴影，只有当鬼魂拖着残肢穿过阳光时，才可能留下这样的影子。艾里雅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急忙逃出这个寂静得可怕的大厅。

        悄悄找了一圈后，艾里雅娜从清真寺的废墟中走了出来。她不想离这座庞大的废墟太近，那阴森森的感觉让她实在有些害怕。她坐在废墟外的一个小土坡上，用眼睛搜索着四周，希望能看见二哥。天色已暗，风吹得野草哗哗作响，偶尔有乌鸦大叫着从半空中掠过。忽然，艾里雅娜发现，在暮色中出现了几个流浪汉，他们正慢慢地走向废墟。流浪汉们一个个头发蓬乱，穿的衣服就像是卷成一团的破布。艾里雅娜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印象，她觉得这几个流浪汉其实就是几堆摞成人形的残砖碎石，是这座清真寺的大量碎片的一小部分。他们被黎明前的狂风从这里吹向四面八方，却又在暮色中为某种神秘力量所吸引，重新回到了这座废墟。

        这些流浪汉在没膝的荒草中行走时，脚步显得沉重而疲乏，但当他们进入废墟后，就像是巫师重新获得了魔力，一下子就变得神出鬼没起来，刚刚还在底楼的墙洞里探出头，眨眼间却又从楼顶的破窗前走过，接着，又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废墟最远处的几根廊柱下。艾里雅娜有些畏惧地回头望了望，怕他们当中的一个会突然摸到自己背后。有一个流浪汉和其他人不一样，自从走进废墟，他就面朝一片高高的断墙长时间地站立着，好像这片断墙是一本巨大的书，而他正在阅读其中的一页，读得着了迷。

        这是一座奇异的废墟。在苍白的阳光下，它显得忧愁而悲伤，但在暮色中，它却渐渐变得凶恶起来。当夜幕降临、黑暗快要笼罩大地的时候，这座废墟已展现出了非凡的威严，仿佛是统治这个暗黑天地的国王。虽然人们凭借卓越的建筑技艺修建了许多高大奇特、灿烂绚丽的楼宇，但在黑夜中，唯有宏伟的废墟才是最美、最精致、最动人心魄的存在。

        太阳的最后一缕余光也快消失了，艾里雅娜越等越着急，担心二哥是不是已经被警察抓住了。这时，有人在低声喊：“雅娜！”正是二哥的声音。艾里雅娜欢喜地叫道：“哥！”她循声朝废墟飞奔过去，终于在一堵断墙后面见到了全家人日夜思念的二哥。贾比尔瘦了，眼窝深陷，双眼显得大而无光。他满脸都是蓬乱的胡子，穿着一件半旧的带风帽的灰衣。艾里雅娜激动得热泪盈眶，一下子扑到贾比尔怀中哭了起来。贾比尔轻轻搂着妹妹的肩头，连声安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