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他乡遇故知
        周内人见秦梦奇半推半就收了银，才放了心，叹道：“来也是冤孽，我这不成器的三丫头，前年看庙会，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好上了。原也是不知道，后来眼看身大了，逼着才出来……”着瞥了一眼丈夫，周乡绅脸臊得像红布一样，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老太太接着道：“老头先叫她死。你想，她有身的人，一死就是两个；叫她产吧，姑娘家生个孩，老爷气也会气死的；打胎呢，又迟了，依旧要出人命，想尽快嫁出去……”

        周乡绅早捂住了脸带着哭音道：“你就少一句罢！”内人瞪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现在不能拿先生当外人，要不了日后更吃亏！”

        内人这样以诚待人，秦梦奇想到自家处处欺诈，心里一动，不觉有点惭愧，身向前倾了倾，低声道：“老夫人到这里，学生可要你们一句了，这个姑娘嫁到别人家，合适么？”老太太叹道：“我原也这么，老东西拧着脖不肯嘛！”

        ”韩家那不是病了嘛！”周乡绅顶了一句。

        “那辰光还没病到这份儿。”内人擦了把泪，平静地道，“我家老头为人正派，只是一个老古板。韩家是个外来户，门头儿底细弄不清，他儿又病得不死不活，怎好把闺女送过去做望门寡？先生啊，这件事真难为死我们了！”

        秦梦奇的“气”此时早已丢到爪哇国，听了周内人这番话，夹起海蜇来嚼得咯嘣咯嘣响，出了一阵神，笑道：“这事办到这份儿上，女儿另许人家，是断断不可的。你疼女儿，没想她已有七八个月身孕，一过门就产，婆家岂肯容她，这一辈甭想出头了，那才叫活受罪呢！”

        周乡绅粗声粗气地道：“如今我也想通了，就要她嫁韩家，望门寡也是个体面的媳妇，谁叫她自作自受来？”周内人道：“你现在才想通，已经晚了，如今孩已经被人抢走了。究竟是什么人抢的呢？”

        秦梦奇假意劝道：“妈妈疼女儿，天下一理。不瞒你们，可便颇识医道，高祖公便是李时珍的真传弟。告诉老太太一句话，天下只有不可治之心，没有不可医之病。我揣度着这过节儿，令爱莫不是韩家抢回冲喜的，韩家公的病兴许从令爱身上而起——这么着，我索性陪你们去韩家走一遭，一来探探风声，是不是他家抢人了，二来给他家韩公治病，若医得好，就是你家乘龙快婿。这段丑事也就掩了过去，你看如何？——到时，你可少不得谢我啰？”

        “澹人先生真是快人快语！医好韩春和，我再出三百两谢银！”周乡绅听了竟忍不住一笑。又复叹道，“其实我三个女儿，最疼的还是这个彩绣——但只新许的王家，该怎么辞了人家呢？”

        秦梦奇大笑道：“老先生忒是多虑了。昨夜的事闹得四邻都知道了，王家怕退亲还来不及，还用你去辞！”

        一场大抢亲的闹剧，就这么收场了。眼见丛冢新藓上绿，滏阳河水暖鸭凫，杏开白蕊，柳绽鹅黄，已是萧稹**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

        秦梦奇却盘算着进齐都接近萧稹，打探消息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也不梳洗，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一会儿百戏儿，瞧一会儿卖药的，见戏台上没完没了的只是演《云房十试洞宾》，觉得甚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在神道碑廊旁的大放生池边迈方步儿看鱼，寻思自己进齐都后的棋步儿该怎么走。

        “难哪！”他拍拍脑门，心中暗道，“即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定不住还是个县丞，根本进不了萧稹的身，还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便踅到前头找道士要了笔砚，一边看，一边走，见诗就批，却颠来倒去一律只三个字“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待批至碑廊尽北之处，却有两首诗颇引人注意，一首写的是：

        烟波柳新意渺茫，回首模糊旧关乡。胭脂洗尽落铅华，冠带解去餐黄粱。求仙难济尘世苦，度人无须夭桃香。最是不堪荒寒境，吟罢低眉绕彷徨。

        接着又是一首七绝：

        富贵荣华五十秋，纵然一梦也风流。而今落拓邯郸道，要与先生借枕头。

        下头落款“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煞是洒脱。秦梦奇偏着脑袋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人中并没有一个叫“陈潢”的，正待提笔去批，后头有人笑道：“秦梦奇，笔下留情！”

        秦梦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秦梦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掷笔大笑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齐都取功名了？”

        陈潢笑道：“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察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的《河防述要》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到科考，陈潢大皱眉头，到他的著述，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却眉开眼笑，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秦梦奇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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