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还把自己推崇的但丁，碧特利斯等意大利英雄们都安排在画中飞升天堂的位置上，而那些代表恶势力的教皇们都被安排在向地狱滑落的一方。”张弓瞬间眼睫碧聚，一滴热泪不经意间迸出了眼眶。“她还临摹过两幅重要的画，简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一幅是文艺复兴时期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一幅是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的《白日梦》。张弓把手机的图片翻拨到《沉睡的维纳斯》。这是小弦十七岁时临摹的，你很难想像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拥有这般醇熟妩媚的笔法，简直与真迹一模一样。霍斯米看着这幅画，不禁感叹的确美轮美奂。画面上的维纳斯正在风景如画中酣然入睡，面庞清丽，神态安详，仿佛美梦缠身。丰满的躯体优美而舒畅，起伏有致。她把左手放在身上，左腿放在右腿上，睡姿自然、优美，像长虹卧波般优雅，又仿佛一泓秋水般舒适。而画中维纳斯身下富有动感的，褶皱起伏的毯子，也很好地衬托出了身体的静态美。张弓指着人物背后的风景，语调抑扬顿挫，几近哽咽。“你看这交叠起伏的山峦，蜿蜒的山野小路，宁静的树木彼此交相呼应。幽静的村庄，房屋交错，高低起伏，明净的湖泊上辉映着美丽的倒影。天际间的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大地。浮云轻飘，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自然、美丽，这风景与入睡的维纳斯水乳交融，连为一体，自然的风景美和人物的姿态美以及蕴含的精神美融合在了一起。

  张弓用手使劲搓弄着自己的面颊，面容上惆怅无助的云翳久久难以散去，本来英俊的面庞在受了强烈的打击后瞬间仿佛老去了七八岁。我俩从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散步，一起玩乐，一起躺在草垛里数漫天的繁星。你很难想像她作画时那种专注而唯美的神情。张弓仰着头颅，极尽美好的追忆。她会完全忘记周围所有人的存在，忘却了自己所处的时间与空间。看她轻拈画笔，轻蘸油彩，当笔尖与画布触碰的那一瞬间，宇宙万物都近乎停止了，停驻在了她的笔尖。她的画笔能画出泰山日出时那层层渲染的丰富背景，仿佛葡萄汁、紫荆叶、玛瑙精、霜枫叶都打翻在画布上。她也能画出张爱玲笔下月光笼罩的重峦叠嶂，风扫松针，石开湖晕，月光下的爱尔兰色树叶点点银光四溅，一层层的翻腾掀复。当她作画，纸张与指尖仿佛融为一体，手中的画笔在亮橘色的暖光和银蓝色的冷光中左右调和，随意嬉戏。我最爱看她当时当刻的神情，长眉轻颦，眉头微蹙，大眼蓄着水珠，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有一泓春水奔泻而出。她的人仿佛走入了画得中央，由浅入深，轻染晕描，她的灵魂已陷入了这饕餮的视觉盛宴中。我们俩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在游轮上环游，在冻巷里滑冰，在青石板上踏步，在冰湖里游泳，在崇山峻岭中长啸。都没有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

  张弓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霍斯米深切地望着他，也许自己是个极端理性的人，理性到近乎冷酷。他很难想像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胞妹有这样深沉的感情。他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不似兄长对胞妹，而更象是缠绵厮磨的恋人。那么多年来，张弓看着张弦不断地长大，从懵懂无措的小女孩，到羞涩含苞的少女，再到优雅知性的女人，他心中的念想是否在不断地攀爬滋长。他心中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他的罪恶，他的灵魂。他的念想是否被道德束缚着，他是否能紧紧禁锢住自己放纵难收的灵魂。当她弱骨秋千，细腰蹴鞠时，他是否在感叹着小妹那月白色锦袍下凹凸起伏的身段，荷尔蒙像海潮般奔腾不息。当她画夺丹青，琴知断弦时，他是否情意难遏，只想伴她铜壶玉漏滴到晓。当她在千番云母纸中挑拣，在浣花笺上画上尺牍小品时，他是否念她红牙击成宫商调，只怕夜来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只因为这乱伦的念头由来已久！

  霍斯米无端臆想着，会不会真的是这样，那张弦呢？张弦是怎么想的呢？霍斯米看到行李中零乱地放着一本书，是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日本巨匠的旷世杰作，它曾经被张弦轻拢慢拈，曾经被她逐字逐句仔细地翻阅，霍斯米将它拿了起来。“这是张弦的爱物，每次旅游都带着它。

  “嗯“，张弓从悲痛中缓过神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书，走到哪里都带着，可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哦。是吗。”霍斯米微笑起来，想起曾经观赏过的虞美人草改编的电影。那凄艳的虞美人花盛放到如火如荼，昭和三十年代的旧事如袅袅云烟盘桓上升。剧中的女主角滕伟有着露浥琼英的美貌和连娟修嫮的美妙身段，当她穿上深紫色的和服，就好像一朵摇曳多姿的虞美人花。可是她却被自己心神中疯狂的念头折磨到夜不能寐，因为她不可遏制地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同样爱恋着妹妹的兄长，为了斩断这不伦的恋情要远赴他国。藤伟却为了最后能留住哥哥而自尽身亡。一出人伦的悲剧，却因巨匠优美的阐述而青史垂名。听韩苏说过，张弦还很喜欢张爱玲的短篇《心经》，同样是女儿爱上父亲的不伦之恋，与《虞美人草》如出一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样说来，霍斯米大胆揣测着，张弦懂得、明白、也能体会感察到张弓的不伦之爱。也许是她先爱的，当然，当然有可能。哥哥是如此的优秀，长身玉立，清雅温柔，在董事会上舌战群儒，张弛有致，心机能翻江煮海，心智若沧波万顷。在飞机的头等舱里喃喃地电话会议如口唾珠玑，键盘上敲打出的英文字母如骊珠散迸，在窗棂旁小提琴孤寂地独奏时，瓜奈利的名琴与德彪西的惆怅结合得珠联玉璧，击剑时摘下头罩的那一瞬间，流光晶艳，万物生辉。这样好的哥哥怎么可以留给别的女人，怎么能不独自占用，哪怕他是哥哥，所以张弦一直不恋爱，不结婚，她要永远陪着哥哥。在悠扬的春日，陪伴他一同骑马，飞驰过郁金香的花坛，在夏日里闷热的午后，点上香水蜡烛，再注上一杯苦咖啡，聆听他时而回湍激昂，时而如飞花溅玉的小提琴声，在秋日烛影摇摇的夜晚，同他一起观赏老电影，为剧中跌宕的剧情互相探讨，随后写下锦文回复，字字蜿蜒的影评。在冬日里一起滑雪，攀爬上崇山峻岭的顶峰。霍斯米大胆而专注地思考推测着，是否有这种可能，那么这对兄妹也不恋爱，也不结婚的原因就确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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