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翠菊 (三)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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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翠菊 (三)
那女人指着床下那人得意地道:“蒋风起,不假吧?你外甥女床底下藏着野男人呢。翠菊!这回看你还有啥话说的?”邱翠菊也不理她,却吃惊地对着床下大叫道:“外爷爷!您睡在床底下干啥呀?”那女人低头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只见床下这人已转过身来,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胡子拉茬,一脸皱褶沟壑,茫然地望着大家。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邱翠菊的外爷爷!那女人吃惊不小,就连蒋风起、吴桂让也大为意外。邱翠菊本来已经绝望,这时两只俏眼怔怔地望着外爷爷,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女人尴尬道:“大……大叔!您老人家钻床底下弄啥呀?”翠菊姥爷咳嗽了一声,慢腾腾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调侃道:“不小心把烟袋掉到床底下了,我钻床底下去寻找烟袋,老眼昏花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没想到在床底下睡着了。”那女人一脸鄙夷、暧昧,嘴一撇,嘲弄道:“哟!大叔!我就奇怪了,您的烟袋咋掉到外孙女的床底下啦?”翠菊姥爷俩眼一瞪,劈头叱骂道:“你这个熊娘们!嘴里吃大粪了?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家里就这一张木床,老头子腰疼,都是老头子睡床,外孙女来了打地铺。你掰开俩屄眼仔细看看,这是老头子住的地方。你眼瞎了?钻老头子床上睡了一晌午!我还没怪你呢!你倒反咬一口。也知不道害羞?老头子说是找烟袋,那是给你盖脸,是怕羞着你了,才钻床底下不敢出来。你来看看,这是老头子睡觉的地方,老头子的脸皮薄,你把老头子的老脸都羞红了。”

那女人仔细一看,果真铺盖都是老头的。想起在这床上睡了一晌午,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吴桂让也感到难堪,一脸尴尬,讪讪地说不出话来。他暗暗一拉老伴,使了个眼色,往门口挪步,公母俩要走。蒋风起一闪身,象一尊铁罗汉一样堵在门口,黑脸拉了半尺长,喝道:“想走?没这么容易?你们两口子吃饱撑的?跑到俺家来败坏俺的名声!我问你:你捉的奸夫呢?”吴桂让夫妻尴尬至极。那女人慌忙陪罪道:“兄弟!都怪俺呀!一时性急……”蒋风起暴跳如雷,骂道:“放**狗屁!”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那女人也不敢躲让,老老实实地抑脸等着。只听“啪”得一声,那女人脸上立马起个五个手指印,青紫了半拉。蒋风起用手指敲打着她的脑门,骂道:“**里个屄,你也生了三个闺女,你家闺女都养汉啦?你那三个闺女都跟男人通奸了?你跑到俺家来作害人?我打死你这个**。”上前又要打,被邱翠菊伸手拉住了。蒋风起怒喝道:“看今天的局,就知道翠菊在你家遭的罪,以前她说我还不信,这下子可信了。翠菊!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吧!有舅舅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别再到他家去了。再在他家过上半年,这两个老龟孙非谋害了你不管。”老两口哪里还敢还口?等蒋风起骂够了,公母俩才趁他一不留神,钻出屋去,一溜烟地跑了,伞也忘了拿,被蒋风起追上,扔在公母俩身上。两人拾起伞来,狼狈地抱头鼠窜,却忘了雨后泥泞,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双双摔了个狗吃屎。两人相互搀扶着爬起来,已经是浑身泥水,真如:丧家之犬,露网之鱼。狼狈不堪。

邱翠菊轻轻问道:“外爷爷!您咋在这里呀?”翠菊姥爷摇摇手,又指指外头,邱翠菊会意。蒋风起看着那两口子走远,才回过头来,还气得脖子上青筋直蹦,骂道:“这两个**东西!可气死我了。”邱翠菊见他怒气冲天,陪着小心道:“舅舅!您在这里吃饭吧!”蒋风起板着脸道:“哼!我还是回家吃吧,你妗子早就把饭做好了。”顿了顿,喝问道:“那个养病的呢?”邱翠菊胆怯道:“他早就走了。”蒋风起斥责道:“你这孩子!净给我惹事生非。你就不想想?咋能把个男人弄家来?吴家是‘吹着浮土找裂缝’!正想找你的茬子呢!他家没安好心眼,是不想叫你抬身改嫁,想把你当丫环使唤呀!”邱翠菊低头绞着衣角,不敢吭气。蒋风起自语道:“这两个狗日揍的,把我气得心慌。不中,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我得把守则、志刚、秦朋、小银、家来、刘利他们几个喊来,找到吴家去,把他家砸个稀巴烂,非闹他个天翻地覆不行。”翠菊姥爷息事宁人,埋怨道:“完了就完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你又惹啥乱子呀!”蒋风起一摆头,赌气道:“您老人家别管!”说罢,匆匆走了。

蒋风起一走,邱翠菊抓住姥爷的手,急急问道:“外爷爷!他呢?”翠菊姥爷装糊涂,反问道:“谁呀!”邱翠菊忸怩道:“冯剑呀!”翠菊姥爷骂道:“没良心的黄毛丫头!光想着你那个黑胖子,也不问问外爷爷在床底下憋了这半晌,累不累!”邱翠菊一笑,探头一看,床底下并没有冯剑的影子,满腹狐疑,好不奇怪,问道:“外爷爷!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翠菊姥爷冷若冰霜,斜睨道:“我哪里知道?兴许是死了。”邱翠菊急得眼泪快下来了,跺脚撒娇道:“外爷爷!人叫你藏到哪儿了?你快说呀!急死我了。”翠菊姥爷叹了一口气,责怪道:“差点惹出大乱子,你呀!……黑胖子在你姥姥的柜子里。我得快去找你舅舅!他那个熊脾气,还有他那班子弟兄,别再惹出事来!”说罢,丢下钥匙,匆匆忙忙地去了。

邱翠菊急忙拾起钥匙,打开衣柜上的锁。她使出吃奶的劲,才把靠墙放着的那只老气横秋的黑衣柜的门打开,这只衣柜是邱翠菊姥姥出嫁时的陪嫁。邱翠菊打开衣柜,发现里面装满了破旧衣物,并没有冯剑的踪影。她正在诧异,突然听到衣物下传来轻微的喘息声。邱翠菊赶紧扒开衣物,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冯剑被绳索五花大绑,窝在狭小的柜子里,嘴里塞着一团肮脏的破袜子,脸色早已憋得青紫。邱翠菊费了许多周折,才吃力地把冯剑从柜子里弄了出来,扯掉他嘴里堵的东西。冯剑一头是汗,大口喘息了许久,才算从鬼门关上转了回来,心有余悸道:“我的娘也!可憋死我了。”邱翠菊诧异道:“是谁把你塞进柜子里去的?”冯剑后怕之极,喘息道:“还能有谁?是你外爷爷呀!”邱翠菊惊讶道:“是他呀?我正想问你:他是咋进来的?”冯剑道:“他是从床底下钻出来的。”邱翠菊扒开被单,探头往床下仔细一看,只见床下贴地的墙上果然有个地洞,用干芦苇挡着,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邱翠菊在这屋里生活了十几年,竟不知这里还暗藏有机关。冯剑惊恐道:“我正睡床上听你们俩说话,没提防你外爷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进来后啥话没说,就在我嘴里塞了东西!那团东西真臭,差点没把我熏死。你外爷爷从腰里掏出绳子,把我捆得象个粽子,就塞进这破柜子里了。柜子忒小,我胖塞不进去,他还在我腚上踹了两脚,硬塞进去的。这还不算,还在我上面加了许多破铺衬烂套子(杂物)!你再不来救我,就算不把我憋死,也得把我热死。”邱翠菊道:“你也别怪俺外爷爷,这回还真亏了他呀,不然这乱子惹大了。”冯剑问道:“那个老娘们是谁?她咋那么霸道?你为啥这么怕她?”邱翠菊目光躲躲闪闪,幽幽道:“她是俺婆母娘。”

冯剑一愣,“哦”了一声,轻声问道:“你已经嫁人了?你男人呢?”邱翠菊叹了口气,道:“他早就死了。”原来,邱翠菊早在三年前便嫁给了吴桂让的独生儿子吴光南!但吴光南在成亲后半年便得病死了。冯剑惊讶地张大了嘴,诧异道:“死了?是咋死的?”邱翠菊道:“是得伤寒病死的,俺俩是从小订的娃娃亲。我十五岁那年,吴家来人催着娶亲冲喜。俺娘早就死了,俺爹又多年没有音信,是俺外爷爷把我一手拉扯大的。吴家一来说,俺外爷爷说:早晚是人家的人,早过门也好。没想到我嫁过去没半年,俺男人就死了。”冯剑叹道:“听你说话,口直心快,又有外爷爷宠着,我还当你日子过得舒坦呢。没想到你和俺姐姐一样,也是个苦人!”邱翠菊讶然道:“你姐姐?她咋啦?”冯剑暗然神伤,低声道:“她早就死了,是被人害死的。”邱翠菊大为震惊,喃喃道:“你姐姐被人害死了?是被啥样的人害死的?”冯剑叹息道:“说起来话就长了。俺是山东省单县冯屯人,俺爹领着俺一家几口种着十来亩薄地。地是洼碱地,旱天不能水浇,雨天却积水成灾,靠天吃饭,收成不是多好,常年还勉强够吃。那年发大水,庄稼全都泡在了水里,棵粒无收。俺爹推着独轮车,带着俺全家逃荒到了济宁,俺爹淘豆芽卖,俺娘领着姐姐和我挨门要饭,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夜里就住在城外的一所破庙里。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有几天俺娘天天哭,一天我发现,比我大六岁的姐姐不见了。后来才听娘哭着说,我姐姐被俺爹卖给鲁南县王寨北边阎陈庄邵盼头家当丫环了。过了一年多,邵盼头派人把爹叫了去,说是姐姐被东家收了房。又过了一年多,俺姐姐回了一趟娘家,住了三天,这是我最后一回见到姐姐!姐姐回到邵家的第二天,邵家便派人来叫爹,爹和二叔他们去了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邵家说,姐姐是得急病死的。邵家不等俺爹和二叔他们来到,就急慌着成了殓。邵家给俺家置了二十亩好地,为这事二叔还跟俺爹吵了一架……人家都说,姐姐是被邵盼头害死的。不然,邵盼头会轻轻松松地送给二十亩地吗?娘家人不见面就成了殓,有悖常理,叫谁也怀疑呀,这里面肯定有鬼。”邱翠菊泪流满面,幽幽问道:“人死了,就这样完了?”冯剑叹了口气,道:“俺爹这个人呀,唉!我……这一回邵盼头的老娘死了,也给俺家报了丧,我也跟着去了。到阎陈庄后,听人家讲俺姐姐的确是邵家害死的。所以,我就借故留了下来,找机会报仇。可是等了半年,也没等到机会。这一回是邵家派我去徐州送信的,没想到还没到达徐州,就碰到了这么多怪事,还差点把性命搭上。”邱翠菊叹息道:“我只知道我命苦,没想到天底下还有比我命苦的。”

翠菊姥爷拦住了要去闹事的儿子。蒋风起却咽不下这口气,给吴家捎信,扬言吴家不来陪礼道歉,就带人砸烂吴家。吴家理亏,托人来说合,答应退回嫁妆,邱翠菊任其改嫁,决不阻拦,蒋风起这才罢休。邱翠菊又去了一趟吴家,把自已的东西拿来了。冯剑到底年轻,又有邱翠菊的精心照料,恢复得挺快,才两三天,就能象常人一样行走自如了。冯剑白天不敢出门,夜里出去一看,原来邱翠菊家单独住在一个槐树掩影的大堤上,并无一家邻居。大堤后是一个很广大的水坑,长满了茂盛的芦苇、莲藕。邱翠菊说这大坑名叫“梁寨淹子”!足有三千亩地。这淹子是前清咸丰五年黄河改道时水头冲击留下的一个深坑,翠菊姥爷家的草屋就盖在这坑堤上,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半里多地。自从那件事后,翠菊姥爷见了冯剑有了很大变化,不再出言讥讽,反而面有愧疚。积威之下,冯剑见了他依然是战栗胆寒,心惊肉跳,极为忌惮。邱翠菊也不似先前亲热,对冯剑冷冷淡淡,常常独自对着阴霾的天空发愣。冯剑病已好了,几次想要告辞,见邱翠菊脸色不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天早晨,冯剑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那是邱翠菊和姥爷在吵架。邱翠菊道:“外爷爷!你要这么多东西干啥呀?东西能给你养老送终?能给你摔劳盆吗?”翠菊姥爷道:“死丫头!我的事你别管。”邱翠菊叫道:“我偏管!”翠菊姥爷道:“大人的事,你小孩子插啥的嘴呀?咱家还有规矩吗?”邱翠菊道:“你不干好事,我为啥不能管呀?”翠菊姥爷道:“你小孩懂得啥?啥叫好事?啥叫坏事?”邱翠菊耐心道:“外爷爷,咱种地也饿不着,家家不是围着地里的这堆坷拉吗?就您不往好处指派人,连舅舅也跟着你学,万一……”翠菊姥爷生气了,训斥道:“越说越不象话了,一家子就你是个好人!你惹的乱子还少吗?”邱翠菊抢白道:“我惹乱子,我惹啥乱子了?您就是不叫说,有您后悔的时候。”翠菊姥爷道:“对你我可够让步了,你想跟黑胖子好,我不也没说啥吗?管好你自已的事,大人做事有大人的道理。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前心贴后心了。该做清起来饭了,做饭去吧。”邱翠菊赌气道:“今天懒得动,吃饭想起我来了?我说了您又不听,你饿了,不能自已做去?求我干啥呀?”翠菊姥爷无可奈何,道:“唉!我这是上辈子欠你的呀,摊了你这么个外孙女!快去做饭去吧!外爷爷跑了一夜,是真的饿了。还有,嘴要严实,今天的事千万别叫黑胖子知道,人心隔肚皮……”下面的声音就低下去了,冯剑没听清楚。

过了一会,从锅屋里传来拉风箱的声音。冯剑奇怪:他们在干啥呢?鬼鬼祟祟的,还这么瞒着人?冯剑起身来到院里,只见邱翠菊坐在锅屋里的灶前正烧火做饭,火焰映红了她秀气黝黑的脸庞,她姥爷却不在。冯剑见邱翠菊紧锁眉头,一幅忧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道:“你跟你外爷爷吵啥呢?低一声高一声的?”邱翠菊一吓,抬头怔怔地望着他,眼神躲躲闪闪游移不定,尴尬道:“起……来了?你……你听见啥了?”冯剑见她着急,诌个空,笑道:“啥也没听见呀!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你们爷俩吵嘴呢。”邱翠菊“哦”了一声,轻轻道:“你别笑话,我跟外爷爷经常这样,没事吵架玩。”说罢,低头烧火,却又心不在蔫,几次把柴禾塞错了地方。冯剑见她悒悒不乐,环顾四周却也没看出异常来。过了一会,翠菊姥爷来家吃了早饭,说了一声:“我到河堤上睡觉去了。”便倒背着手走了。自从冯剑来后,家中那张唯一的床让给了冯剑,邱翠菊依然打地铺,而翠菊姥爷便睡在淹子大堤上的槐树荫下。本来,翠菊姥爷先是极力反对冯剑住在家里的,吴家闹过事以后,却又有意叫邱翠菊跟冯剑单独在一块相处,吃过饭就走。冯剑经过几天的恢复,已是精神抖擞。吃过早饭,他鼓起勇气便对邱翠菊道:“翠菊!我的病已好了,不能总住在您家吧?我该走了。”邱翠菊翻眼看看他,一脸失望,抢白道:“那就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又不是你的家,你不走还想住在这里呀?”冯剑一怔,道:“谢谢你了!”邱翠菊赌气道:“谢啥呀?有啥谢的?走了就别再来了。”冯剑见话不投机,也不好说啥。吃罢早饭,邱翠菊就出去了,直到晌午方才回来。邱翠菊做晌午饭的时候,炖了一条鱼,还从篮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样下酒菜来,原来是她到梁寨集上买来的。邱翠菊搬来姥爷的一坛烧酒,说是给冯剑送行。冯剑虽觉她不高兴,却也不推让,倒了一碗,问道:“您外爷爷咋还不回来呢?”邱翠菊道:“他晌午不吃饭了,在河堤上睡大觉呢,这一觉他得睡到天黑。等他也是白搭,咱们先吃吧!”说着,端起碗来,先喝了一大口。冯剑奇道:“你也会喝酒?”邱翠菊得意地笑笑:“不光会喝,你还不一定喝得过我,不信咱俩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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