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开学第三天，董老师为学生们调换了座位，林浥尘恰好与他的“徒弟”曹晓敏成了同桌。对她或有意或无意的探索中，林浥尘发现这个话不多的女生，一旦跟人熟络了，又会变成比较活泼的状态。与魏霞一样，她也有些发胖——但远没有到了魏霞那种程度——肉肉的脸上常常露出纯真的笑容，加上她嘴唇有点厚、有点大，颊边还点缀了两颗酒窝，令这笑容更显得纯洁无掺杂。她说起话来一般是规规矩矩的、走路的步态也是有板有眼的，只要林浥尘上课有什么走神、搞怪的举动，她就瞬间变得很严肃，让林浥尘从心底里后悔，然后也跟她一样认认真真听课。所以三天过去后，林浥尘已经很自然的省去了她的姓氏，称呼起她“小敏”了。只是，这样简单的友谊中，林浥尘却渐渐有点“心不在焉”了，该是小敏除规矩严肃的特点外，再没有别的特征为这友谊增添活力，林浥尘逐渐只将她当成一个普通同学看待。

        一个礼拜后回家，林浥尘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了那种迫切想把自己的“小成绩”告诉母亲的欲望。临近家门，刚好又看到斌斌哥哥跟母亲在库房外大街上说着话，他心里的这种欲望就更猛烈了。但挨得更近时，他听到了什么呢？

        殷斌没有问自己“回来了”、“休息了”之类的话，甚至都没有看自己一眼，依旧跟蔚芙说话：那你是想怎么样？林浥尘第一次注意到，他高大的身形和母亲细瘦的轮廓之间的对比；他的盛气凌人和母亲谨小慎微之间的对比......他发现事情不对劲儿，也隐隐知道这不对劲儿的缘由，他站在母亲身后。

        蔚芙用手捏着林浥尘的胳膊，仰着头跟殷斌说：别说我想怎么样，我先问问你、你们想怎样......咱们也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你既然都这么跟我说话了，咱也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殷斌冷笑几声，用拇指隔空点了蔚芙几下，连吐出两个“好”字，然后转身离开。蔚芙对着他的去向看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林浥尘的胳膊。

        她从外将库房门锁上，从大门进了后院、小室。林浥尘放下书包，准备听母亲说这事情的原委。

        猫猫，你礼拜几天？对！是两天，那估计也帮不上我什么忙了，我还是叫二毛吧......

        咱不能在这住了，得搬家了。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们殷家已经翻脸不是人了。咱能躲就赶紧躲开吧......你这么大了，应该早就能观察出来，咱们跟他家早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以前呢，他们还顾虑点亲戚关系——唉！顾虑啥呀，说白了，他们就是觉得我还有点用，留我在萍州给他家打点小工。我呢，那时也年轻，刚跟你爸分开不久，你和你姐姐也不怎么费钱，就瞎应付了几年。后来到了这儿，文文有了身孕，殷斌也有了工作，我又一手跑下了业务，他们当然觉得不能得罪我、得善待我，那么大的一层楼让咱娘俩住；（刚来了时）我丢了辆送货三轮，他们也含糊过去，没说什么。但你看看后来呢？自打文文生了，业务也稳定了，他们有了空闲，这本相就一步步显露出来了。是啊！人家那么大的生意，全交给一个外人，搁谁身上谁能放心？他们就开始扣算我了，陈年旧账一个个拿出来、有的没的都开始瞎说，他们也不摸着良心想一想，我老蔚是那种坑人骗人的人吗？本来账本上和实际出货上有点偏差，也属于正常现象，当初我亲手交给文文的时候，他们查出差错为啥当时不说，现在出来嚼这舌根？

        未未渐渐大了，他们更加觉得用不着我了，你看给我安排着新家像什么样子——其实我又有什么要求呢？咱母子两个，有个小窝待就可以了，我也没抱怨过这个，但是那次我跟小磊一起出去送货，纸不知是给弄丢了，还是弄错了，反正是少了两令。这最多也算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吧！他们凭什么只扣我一个人的工资？小磊不过是个送货的苦力，工资涨了又涨，我跑前跑后劳心劳神，反倒比他贱了？说起工资，呵呵，我都不想说了。在沼州这种城市里，我给他们家这么辛苦的干，他们怎么好意思一直给我那么点可怜钱？是！专门为我租的这个房也算钱，但就算加上那租房钱又能有多少！他们给我印的名片上是业务经理，可教谁随便出去问问，这沼州但凡是个跑业务的，哪个不得挣个六七千？还不说我给他们干得这么好。以前好几次出去时，客户们都跟我戏耍着、要我跳槽到他们那儿去，我有点过头吗......

        但这有什么？这总共加起来又有什么？你妈别的本事没有，唯一一点好处就是不爱跟人计较这些小杂小碎。日子总得过，以前都过下来了，以后也能过下去。你考高中时，我才发现这手里的钱有些紧张了，加上我平常看你也不像是能考好的样子，心想考不好，还不又得花钱砸路？咱在这儿一没个亲戚、二没个帮衬、三也没别的挣钱门道，万事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只好背着他们倒卖些纸——但我卖的一不是他们的客户（都是我自己新发展的客户），二不是他们的纸，就这样，我心里还因为愧疚、总是犹犹豫豫，没发展成个规模——整体市场都让他家占去——后来你果真没考好，我往出拿钱时虽然心疼，但想着生意上找着门道了，还是有奔头的；你把这次考试失利当成教训，到了新学校能好好学习，所以也并不怎么悲观。更何况在这儿干着，基本生活有保障......直到给你找学校时，那么艰难的处境，他们连吭都没吭一声，我才真的动气了，我才看清他们的面目了。怎么，当初是觉得我有用，想拴住我，才今儿说一次明儿提一回的让我把你接下来。现在形势定了，用不着我了，再让你们帮个忙，你们就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们有门路啊！有势力啊！有人脉啊！就随便帮我找个介绍人，费用又不用你们出，你们也因为怕落下那点狗屁人情，把嘴缝上了吗？好！你们不仁，我还顾忌什么义？人生在世，活命要紧，你们把我们娘俩带出来就撒了手，我也不是你们不喂、就等着饿死的吧？

        我跑起业务来更勤了、揽买卖也更大胆了......结果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也早料到了这一点，还想着到时候怎么面对，郭珍就打来了电话。人家在电话里就开始说落我，说我什么“吃里爬外”，什么“走还没学会，就想飞了”，什么“我欺负错人了，他们不是好惹的”（这不是跟老马那个母狗一样的腔调吗？他们当初怎么还能骂起来？不是应该互相舔嘴闻屁股吗？）......我也生气了，我在萍州时只要她说错话、还敢顶她呢，更不用说现在。我说我跑我的业务，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就这么霸道？说她是小人之心、刁妇无情，翻脸不认人......人家立马就派殷斌过来了。他来了，先还跟我笑嘻嘻的，问我到底是哪里不满，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尽管提？扯淡！这生意上我连手都插不进去了，还有什么资格提要求？他这不是在试探我吗？这小子，变得也真快啊！想当初那么一个文绉绉的年轻人，现在也学会跟人耍心思了。要耍，他自个儿耍去，我不陪他——反正都已经说破了，我还用再跟你们维护那些表面上的东西？

        他恼了的时候你正好回来，我当时确实是有些怕的，但我也早想好了，他再生气，还能动手打我不成？他要敢动手，我也学学小白、学学老马，装死赖活的到他们单位哭去。他们不是就怕他犯了错误、升不了职吗——我看啊，他能升得了才怪。

        在蔚芙暗中贩卖纸品这件事上，尽管她没有明着告诉过林浥尘，但林浥尘早已从她的几次暗示中看出端倪了。他当初也生过与母亲一样的愧疚，觉得这样做不好......但转而一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母亲的行为呢？可以说，母亲做出这样的抉择，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的不争气、导致的无奈之举吗？自己最合适的姿态只是默默接受，然后放眼今后。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目视”少不得得添加一些旁的东西了。

        听母亲说完这些话，林浥尘甚至开始微微的埋怨母亲手腕太轻，总是念着人家的“虚好”，没有真正触动他们的根基。因为他们既然一直都存着不仁不义的想法，那么他们的施恩就都成了虚伪、成了有目的的手段，那么母亲的感念也就显得多余了。

        看过殷斌刚才的阵仗，林浥尘心里也是有些惴惴的。他毕竟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家亲近的人突然翻脸的样子，他没想过人性竟然能薄凉到如此、险恶到如此。他也知道母亲再不是当那个心直嘴快、冲劲满满的母亲了，当初......

        林浥尘记得自己幼时，母亲骑着车带着自己、与一辆驮着三个男青年的电瓶车相撞。他们逆向而行，蜂蜂蛰蛰，母亲觉得道理站在自己这边，就下车数落起他们来。那三个青年本也是忿怒难压，又迎上母亲的斥责，三口齐骂。

        我暗暗拉了母亲一把，劝她别再说了，因为我是知道这三个青年的：他们是城里有名的混混，尽干些抢学生零花钱、替人们出头打架的勾当，万一他们恼羞成怒，真要不顾一切动起手来，那母亲和我怎么抵挡？

        可我的劝说迎来的却是她的唾骂，当着那三个人的面，她说我孱弱软、懦弱、屁事不顶......那三个青年看见这“内讧”都哈哈大笑起来。母亲转过头道：笑什么？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跟大人说话也是这个样子的？我看到那三个人面色顿时转变，撸起了袖子、刚扶起来的电瓶车“啪”的一声又倒在地上，他们都朝这边走来......

        母亲挺直了身子，竟真要与那些高她半头的青年相抗衡。近了，也就相距两米了，母亲毫不畏缩；又近了，那青年们用手指着母亲、要她再骂一遍。她一定会说的，一定不服软的......我这样想，又禁不住想：争那一时的面子和痛快干嘛呢？换来这样的局面，真就是你愿意的吗？好吧！只要他们动手，我就一头撞在他们身上，拖住一个算一个......

        这是要干什么？二舅推着一辆自行车路过，见到这情形，急忙跑过来横在两伙人之间。又对那些青年道：呦！这么厉害？那你们来跟我耍横啊，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母亲见有了强援，一直没断绝的斥责又加剧了，二舅反手推推她：你老是说那些，有什么用？要动手，叫他们来。他横眉对着三青年，他们不敢与视，灰溜溜的扶起车子走了。

        与那时的状况相比，母亲刚才的表现：捏着我手腕的生疼。说明她的脾性已经被磨砺掉不少了——我也知道这是因为她顾忌的东西多了、身边也没有一个能为她撑腰的二哥的缘故——但这要放在以前，她的怯懦必然不会这样深......林浥尘问蔚芙：咱们要搬到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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