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杀鸡（下）
        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蝴蝶，轻飞曼舞，翩然千里，脚下山河锦绣，白云苍狗间数十万年已过。

        再投眼人间，却是满目荒夷、山河破碎，有一苍茫声响浮现心底：“你可愿以己之身换护人间？”

        “不愿意。”——没有意外的答复，天地生灵无牵无挂，为何要牺牲自己？

        接着一阵由无数嘶喊组成的叫声突然刺破耳膜，其中蕴含的愤怒难以言表，渐渐形成了一句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而后漫天层云陡然汇聚、破碎的土地皆向上浮、大日下坠于云团之间好似一只冒火的眼睛——天地突然变成了一只公鸡，携带者无尽的怒火朝蝴蝶狠狠啄下。

        “啊！”楚绝枫一声大喊，猛得从床榻之上坐起，心“咚、咚”跳得厉害，细细的汗珠布满了额头，眉心的枫叶印记红的夺目。

        好真实的梦。

        “枫儿你醒了！”有一充满急切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丈夫不让用术法唤醒孩儿，说他没有修行，就像凡人一般对待便好。虽知道并无大碍，但妇人紧皱好久的眉头终于才松了下来，一手轻轻抚背，一手拿起手帕擦拭儿子额头上的汗珠。

        “你有晕血的毛病，但不知为何竟如此严重，可把为娘给吓坏了。都怪你爹，竟让一孩子去杀鸡！现在感觉如何？”

        “无事的，谁都不知道我会晕血，怎么能怪爹爹。”楚绝枫发白的小脸和嘴唇上挤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小孩有着不与年纪相仿的成熟与懂事，往往会最让人心疼。看着自己的孩儿面无血色却仍在安慰自己，想想这样的性子又会在今后父母不在身边时吃下多少亏，妇人这柔软的心就又觉的揪着痛。“娘给你去盛碗粥，你先躺好休息。”

        楚绝枫静静看着娘亲飞快转身，一手开门一手掩面离去。窗外是冬日午后惨淡的阳光，冷凄凄的侵占了窗后的小半土地，好像从来没有感觉过阳光是如此难得，床榻到窗口不过几步的距离，自己看着却又是那么远，它不照进来，那么谁来驱散自己内心的阴暗呢？

        人虽小，但楚绝枫内心偏偏敏感的恨，念头在脑海中如过江之鲫，杂乱纷呈，即使刚刚醒来依旧头晕目眩，但一时半会还是排解不掉酉静死前的那一幕，使得这孩子心神不宁，小眉头同其母如出一辙，紧紧皱着。

        门被推开了，教书先生手端着一碗粥，带着笑意对楚绝枫说道：“你娘去给你做饭。”把粥放下，侧坐于床边，楚醇伸出大手放到孩子脸旁拿拇指缓缓轻刮着他的眉心。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风在轻轻吹动着窗纱发出阵阵响声，父子俩对视了一眼，楚醇开口道：“枫儿啊，爹同你讲个故事：二十年多前燕平国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太师康公，少年得志，入仕之后更是顺风顺水。他为人亲善和睦刚正不阿，极力推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观点，更是有过‘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是谓大同。’的危言高论，堪称一世大家。但如此德高望重之人死后却仅仅得了一‘文恪’的谥号，皆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场突围战中，时任太守的康公为保一批书院种子，在马匹不够的条件下放弃了一些百姓，便被人终于抓住了难得的污点而大肆宣扬诋毁，说他沽名钓誉，讲了一辈子的人人无有高下，到头来仍是在眼中把人分了个三六九等、清楚明白！那书院学生是我燕平国子民，难道老百姓就不是了吗？看他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简直愧对圣人老爷，愧对我们读书人的儒家道统！此间更别提有被康公所救学生于其中随言附和，企图攀上一些当权者，而当街拦下老人质问为何不救那可怜百姓，言说‘自己不像你这贪生怕死之徒，我是甘愿舍身成仁的！’但枫儿你猜康公作何反应？”

        “这人好生卑鄙无耻，救命之恩不思为报，竟还做这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勾当！孩儿断定他难有善终、书院该会将他除名吧。至于康公定然气愤至极，应该要当街驳斥于他，好好教训这无耻之徒”楚绝枫语气中已经蕴藏了三分火气，好像感同身受一般。

        但楚醇摇摇头“六旬老人、头发斑白，拿有些微微发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就转身离开了。”

        楚醇起身走向窗口，伸手一推，大片阳光便铺洒进来，屋内豁然开朗，冬日的斜阳甚至爬到了楚绝枫的床上。

        “爹知道你郁结于何处，圣人一视而同仁，你觉得自己有意选择了酉静，就是以貌取人，是为人势力，是不够坦荡，因此你才会对它被宰杀的一幕念念不忘。但如同康公，在书院学生和普通百姓之间依旧做出了取舍，所以他不会教训那年轻人，而是手指自己内心——问心无愧罢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声音好像有力了几分“爹希望你明白，责人者先自责没有错，但要懂得何为问心无愧，今后你更要面对无数的选择取舍，不犯错重要，不后悔更重要，而明白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最重要。”

        有风从窗口吹进，先浮动教书先生两鬓发梢，再传递到楚绝枫脸上。孩子在轻柔中缓缓眨动着双眼，努力消化着爹爹给自己讲的道理，毫无疑问楚绝枫是可以听进且记住的，但不提孩子、且论成年人可以把到嘴边的道理咽下的能有几个，可以把咽下的道理消化的能有几个，而可以把好的道理揉碎到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中的能有几个。楚绝枫此时就不会知晓，自己性子里的偏执会和问心无愧后的放下之间产生多么大的激荡。

        “好好休息，年节之后送你入书院，给爹读出一个经天纬地的儒家大才来！哈哈哈哈哈！对了，桌上是晴儿留给你的红纸，写好后去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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