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 6)
        正光四年晚秋，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广袤的草原如同披了一层寒光凛冽的银铠，云层凝固在苍茫的天空上，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不曾流动过，偶尔有飞鸟划过天际，却不知坠向何方。在这般萧瑟荒寂的时节，牧民鲜少出没，往日成堆的牛羊也不见踪影，天地空旷，有时置身于一望无垠的草原里，前不见牧民，后不见羊群，看着宁静纯洁的天色，心灵仿佛得到洗涤一般，风从耳畔吹过，直以为得到了神灵的指引。

        那年我二十一岁，正在为秀容川的尔朱家族效力。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倒不认为自己称得上良禽，但我确实跟对了人，比日后诸如高欢、贺拔岳、侯莫陈悦那样的枭雄更早地加入到尔朱荣麾下。可是说来惭愧，我弓马不算出众，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当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哨骑士兵，兴许熬熬资历，这辈子估摸着还能爬到哨骑队正之类的位置。如果没有遇到战争，我或许像会像大部分男人一样，娶一个姿色寻常但勤恳朴实的妻子，生几个还算可爱的孩子，养几匹马，种几颗树，为几个银钱终日劳作，然后在年老时回顾自己平淡安详的一生，说不定还能在其中找到几件值得怀念的美好的事。

        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安宁祥和的时代。

        柔然人每年都会南下侵犯边境，他们高举狼头旗帜，绕过坚固的城镇，专门袭击村寨与牧场，彪悍的漠北战马能轻松地越过用以抵挡骑兵的鹿角，突厥人为他们打造的锋利弯刀也可以轻易地劈开州镇士卒和六夷人那并不坚韧的皮甲，等到朝廷好不容易组织起一支有能力抗击侵略的精锐部队时，他们却迅速避开决战，带着战利品从容退向北方荒原。

        戍卫边疆的六镇武士也不安分，自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后，崇尚野蛮与荣耀的六镇军人就已被洛阳城里更注重礼节和风雅的贵族们抛弃了。他们常常得不到该有的补给，没有充足的粮食储备，也缺乏更好的装甲与武器，如此艰难的境遇最终促使这些保卫家国的士兵沦为了残忍凶横的强盗。镇兵在某些军官的率领下，不时南下偷袭六夷部落的牧场，丰饶的秀容川是他们最惦记的地方。

        每天都有人死去，老死、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多人被弓箭射死、被刀剑砍死、被马蹄踩死、被大火烧死......

        这世上或许有一百万种死法，我活得越久，却越不了解死亡原本的模样。

        于是相比起安稳地度过一生，我更可能在某个时候死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刀剑相击、铁蹄飞扬，有人刺穿了我的胸膛、割下了我的脑袋，我的尸体会在荒芜的战场里腐烂消融，我存在的意义是成为某位英雄的垫脚石，没有墓碑，也无人纪念。

        我一直认为人生不过如此，活着与死亡并无区别，像我这样的人，生来默默无闻，死后悄无声息，没有轰轰烈烈、可歌可泣、值得被载入史册的故事，同样也不会遇到值得奉献和愿意为我奉献的人。

        但直到侯景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

        那年晚秋的某日，我与哨骑同伴在草原的南方找到了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

        他裹着一件破烂麻袍，浑身僵硬，右肩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也许是被一柄锋利的马刀劈中了，他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已昏倒在草原里。如果我们再晚几个时辰发现这个男人，他可能就此死去，死于风寒、伤痛与饥饿。

        毗邻秀容川的六个部落时常为了牧场发生争斗，遇到死人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去年年底，有人伪装成盗贼洗劫了一座牧民村寨，引发了更严重的矛盾，乞伏部与费也头部相互厮杀，战火逐渐蔓延到其他部落。负责管理地方的州县长官屡次阻止也不见成效，每天仍有不少牧民死于仇杀。

        我猜他可能是某个部落的牧民，遇到袭击后，一路北上逃到了秀容川。在吃过干鹿肉、喝了一些烈酒后，男人终于缓过来，他双眼无神，疲惫而恐惧，经历了短暂的发怔后，他似乎明白了目前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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