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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闵湾山祭母(3)
扶慈一愣,想不到父亲说起柳掌柜只是如此一句。一想也对,柳掌柜和爹爹一般年纪,至今无婚配子嗣,闵湾柳家的铺子以后也不知他会传给谁。“幸亏不会给我,我可不想还要打理当铺生意。”扶慈心里暗自想,便道:“精明也好,霸道也罢,要不是看铺的时候没办法,我才不爱和他们打交道。好在还有张伯,我跟着他看铺子轻松多了。”
老者摇摇头,说:“等你烧了成人香,张家便正式交给你了。眼下你还是张家的扶慈小姐,我是大道善渔湾张掌柜。等烧完成人香,你张扶慈便是张掌柜,我张泽升就不再算是了。张伯虽然跟我时间最久,但以后你当了掌柜,凡事还是得你来拿主意,不能靠了外人。”
扶慈的心被父亲张泽升的一席话说得分外沉重。本想着张伯没来,大来哥也不用陪,趁这个机会,她便可以多和父亲聊些女儿心思的。哪知道偏扯到了做掌柜的事情上去。尤其是爹爹张泽升这一句“不能靠了外人”,更让她烦躁不已。若是父亲说,“张伯便如同家人一样,你事事都可依靠”,倒也罢了,她就安心做几年把式掌柜,以后嫁了人,由着夫君来做真掌柜也就算了。可这一句“外人”,分明了让她连在张家已经快四十年的张伯都无法依靠。难道逼自己立马嫁了吗?那嫁的岂不也是个“外人”?她心心念的成人香,这个对大道女孩最为重要的仪式,一点都引不来她的兴趣了。
“爹爹,纵是我烧了成人香,为何就一定要让我做了掌柜?我……我才十六啊。”
忽然一阵风来,张泽升刚才冒着热汗的身子又有些冷了。他拉了拉外罩的麻灰居士服,裹紧一些,忍不住又咳嗽一阵,用了力气握了握女儿扶慈的手臂,像是交托,又像是难言的苦涩:“我作为父亲是不称职的。别家的女儿烧了成人香,等着的是收拜姻贴,等着出阁嫁人。我张泽升的女儿没这个福气。扶慈啊,我……”还没说完,张泽升又是一阵猛咳,咳得比刚才还要厉害。
张扶慈连忙轻拍父亲张泽升的背,为着刚才自己的唐突言语道着歉:“好了爹爹,都是我不好,知道你这几十年身子不舒服,还又惹你生气了。”
张泽升终于慢慢顺了气,苦笑说:“也就是睡的不好而已,你不用担心。我有佛祖护佑着,我也求佛祖多给你护佑。”
张扶慈怕父亲再吃冷风,便不敢再和张泽升多说话,安抚着父亲,扶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到闵湾山山顶。一直往里走,穿过一个写着“闵湾柳”的牌楼,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坟墓。枯黄的杂草迎风乱舞。两个坟墓前各自竖着一块白理石墓碑,更大的那个坟墓的墓碑上刻着“故先考严父柳远河,慈母柳氏惠茹之墓,儿柳全敬立”,另一个偏小的坟墓的墓碑上写着“爱女柳安之墓,母柳氏惠茹立”。
张扶慈自记事起便每年都跟着父亲张泽升前来祭拜,眼下已是轻车熟路。他们先是来到柳远河、柳氏惠茹的墓碑前,张泽升一伸手将念珠套在指间,拨弄起开始诵经。扶慈便跪下,从竹篮里取出祭果和一盘做好的鱼,磕头说道:“阿公阿婆好,孙女扶慈来看你们来了。这鱼是张婶做的,让你们尝尝。”
扶慈将祭品摆弄好,张泽升的经便停了。两人又到柳安的墓碑前。
尽管走的缓慢,但张泽升还是没留神打了个趔趄,扶慈眼尖连忙扶住。张泽升心下一乱,颤抖地拨了念珠,嘴里开始低声吟唱起张扶慈完全听不懂的大段佛经来。张扶慈照例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祭果,对着墓碑说:“母亲,我和爹爹来看你来了。你在下面好好的,保佑好父亲,我是女儿扶慈。”
张扶慈从墓碑前起身的时候,似乎看到母亲柳安的墓碑扭了一下,柔软得就好像极细的女人腰。她揉揉眼,墓碑却仍是直挺挺地树立着。她等了好一会,父亲张泽升才唱完了一段经。不知是唱经的缘故,还是上山了休息足了的缘故,他的精神总算好了很多,额头的汗已经没了。虽然在山顶四下风大,他也没有系上披褂的腰带。
张泽升走上前,说道:“安儿啊!我和扶慈又来看你了。时间过得真快,这个月,扶慈也要去烧成人香了。成人香……成人香……十六年前,你送了扶慈到我身边,你禁得起我给你一跪。”说完,张泽升曲腿在柳安墓前跪了下来。张扶慈连忙要将父亲扶起,张泽升推说不用,张扶慈只好随着父亲,也一并跪了下去。
张泽升继续说道:“扶慈啊,你的命是你母亲拿命换来的。我张泽升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也是知足了。当年大道有名的‘闵湾柳腰安小姐’肯嫁给我,还为我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是佛的恩泽。我们俩一切都好,张家也诸事平顺,你母亲泉下也该放心了。安儿,若你泉下有知,保佑扶慈安康,也助我早日解了那句经文,我便前来与你会合。”
张扶慈蹙眉想着:“便是一句经文,真不知爹爹缘何会痴迷到如此程度。两位法师的佛学比父亲高多了,他们这么多年都没解出来,父亲怎会解出?便是不能解出又能怎样?堪堪四严法师尚能四处传法济人,也没见他成天窝在道恒寺里,如父亲这般。母亲啊,我俩也并不是一切都好,张家诸事也都不平顺,很不平顺,父亲当着你的面说的都是些表面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别当真放心了。”她本欲开口,却见父亲张泽升已经盘腿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嘴巴里喃喃自语,扶慈一句也听不懂。
父亲张泽升又入定了。
张扶慈虽然习惯了父亲不定时的入定,但还是感觉悲伤。这是每年的祭母都会发生的事,或早或迟,张泽升总说不了几句话,便入了定,似乎外界一切的话他都听不到,也没有反应。若遇到他中间不可预知的停下来,出定似的抖擞精神,也会回应扶慈或张伯几句“恩”、“不好”、“可以”之类简单的回答。扶慈有了这些回应,就像慢油续上了火,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若要等张泽升彻底出定,那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如恍然间梦醒了一般。扶慈想,幸亏没让张伯陪伴,大来哥也没陪着上山,自己好歹和父亲说了一路的话。
“哎,平日里,父亲的话总是太少了。”扶慈感叹着。她本有些担心父亲会听见自己的抱怨,忙瞥眼看了看,父亲仍旧是一动不动的盘坐在那里。想着父亲到底是没听见,不觉心里反而又有些失落。她起了身,去旁边一处空地坐下。
扶慈听不懂父亲的经文,她坐在杂草堆里的一块石头上,和父亲不遮不掩地说些自己的心事,就好像父亲张泽升在倾听着一样。
“爹爹……”扶慈喊了一声,张泽升没有应,她便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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