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回 未觉乡音改 空惊岁月迁
        上回说道大帐议事完毕，大伙儿各自散去。思结萨尔一直盯着宿勤敦，此时紧赶上去，在营门处拦下他来，通名报姓，将事情与他道来。二人之前虽不熟识，不过毕竟同帐为将，区区一个捕奴的小事，还不至于斤斤计较。若换另一位九姓贵族，或许还敢戏言思结萨尔几句，宿勤敦身为附属小族，哪敢刁难，一口便答应下来。

        几人一起回到宿勤营地，看守董光顺的羌人只是警惕，倒没再多生事端。宿勤敦问过两句，所谓“受伤”的羌人和董光顺都无甚要紧，因此与思结萨尔、索承庆说了两句客气话，便让索承庆将人领走。

        董光顺同村的几个村民，虽然言语不通，不过见此情景，猜也猜到了，都在一旁跪伏，一并苦苦哀求。索承庆这厢谢过宿勤敦后，视若无睹的走出营去，董光顺踉跄跟在后头，欲言又止，面皮通红，见索承庆无意搭救，只得一瘸一拐的跟了出来。

        待回到安平寨营地，索承庆找来樊灵俊，让他拿着朔方节度使韩逊赠送的那副精甲，再去宿勤营地，将精甲转赠予宿勤敦。对于羌族小部，这般一副好甲，颇为珍稀，樊灵俊又擅于言表，将这副甲胄说成堂堂一方节度，珍藏自用的坚甲，直说得宿勤敦心花怒放，原本还微略对思结萨尔、索承庆有些芥蒂，这时间也烟消云散，心内赞叹安平寨晓得处事。见时机成熟，樊灵俊稍做暗示，宿勤敦随即连方才董光顺的几个同乡，也从奴隶里择了出来，当作回礼交给了樊灵俊。

        这些人死里逃生，对董光顺、索承庆、樊灵俊等人自然是感恩戴德，跪谢不已。见了董光顺，一再感概他结识了贵人。索承庆知道放这些人回家无益于事，救人救到底，便交代他们随在军中，待这仗彻底结束了，再一同返乡，虽多是老人，但也都一脑门子的应承，不给安平寨添乱，生火做饭总帮得上些忙。

        到了晚饭时分，索承庆叫上董光顺一起吃饭，说起早先他们这些索勋牙兵的下场，有些从投奔安平寨的人口中已知，但多数索承庆并不知晓。问起当年通风报信的张义全，董光顺也不知下落，反倒提起了一个法号“神赞”的僧人，索承庆依稀记得这人同为队头，却不知为何董光顺要单独说起。只这一开口，便道出了一个经年故事。

        说起这神赞，原是瓜州城东开元寺里的一名僧人，俗家姓杨，又名杨神赞。归义军时期，河西僧人众多，又不事生产，因此适龄的僧人，必须负担兵役，每每一队军伍之中，便有三五僧兵，很是常见。杨神赞就此被征召进了玉门军，到了索勋上位时，大肆提拔瓜州军将，杨神赞积功调至沙州，做了镇军的队头，职司便是拱卫子城。与当初张义全那火罗城巡卒，同属府衙六院兵马使管制。也正是此时，杨神赞与索、陈二人有过交道。

        张承奉夺衙当夜，杨神赞还曾率部抵抗，后来大势已定，才放下兵器投降。因其仍挂单在开元寺，不算索勋的死党，又有当时的都僧统康贤照加以说情，李张氏这位佛门信女遂放过了他，将其放归开元寺。康贤照授其为寺中直岁，掌营缮耕耘。

        原本事情至此，如无变迁，杨神赞便应在沙门里修行，至老做个寺主、或僧官，也算圆满。然世事难料，打天竺来了一位招提僧，推崇近乎自残的苦修之道，杨神赞逐渐受其感染，心性大变，曲解佛理，认为世间妖魔横行，阻止世人成佛，遂要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等这位苦行招提僧离去，神赞更是独自陷入臆想，常自诩为金刚护法神，遇事动辄诉诸暴力，与寺中僧官矛盾渐深。康贤照圆寂后，开元寺三纲一齐上书新任都僧统氾福高，诉其离经叛道之举，氾福高遣了一名判官来到寺里，查证确凿，遂将神赞逐出释门，这乃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这杨神赞并不以自家有错，虽被逐去，有曾得其援手、受其恩惠的信徒供奉了一处兰若，予其修行。此地乡间多有邻里纠纷，但凡有人求告于他，神赞便假托护法神之名，诬另一方为“邪魔”，带着信徒前去打煞，坏人身家后，还向佛祖还愿，称颂佛祖施予的金刚之力。

        如此一来，受难的当然深恨他，不断求告官府；只是受惠的这些人，其中也有人真把他当作金刚入世。初时他不过三五随同，后来不断增加，真真假假的信徒能以百计。晋昌县虽然抓了杨神赞好几回，可乡邻斗殴之罪又能关几日？何况还有信徒搭救。是以每一回，都关不多久便放了出来，反倒教他在狱中“教化”了一些泼皮，出狱后投奔到他名下，号称是“金刚法师”座下的“地行夜叉”，追随法师除魔卫道。一时间，隐然成了瓜州乡里的一伙黑恶势力，百姓无人敢惹。

        终有一天，氾福高将此异端邪徒诉到了张承奉那里，请节度使为释门清理叛徒，张承奉遂命墨离军前去清缴。但其时的军使未加重视，行事不秘，有人提前通风报信给了神赞。杨神赞料想瓜沙已不可留，带着一群顽固信徒逃去了北山戈壁。至此彻底蜕变成了一伙疯子般的贼寇，自称要建立一处佛国，打着金刚除魔的名号，疯狂劫杀商旅，还不时流窜南下，劫掠瓜州乡邻。这伙人比之一些部落更为残忍，动辄将不从百姓斥为妖魔，私行酷刑，害人至惨，一时间瓜州乡间谈虎色变。这杨神赞好以黑衣做僧袍，一直自称“金刚法师”，乡人都称其为“黑罗刹”，近两年本名已少有人提起，只说到黑罗刹，瓜州人都是心有余悸、不寒而栗。再墨离军后来清缴数次，但茫茫戈壁，难觅踪迹，只扑杀了些从人，都未竟全功。

        索承庆倒是知道，有伙马贼被唤做“黑罗刹”的，只不知还有这等渊源，与董光顺叹息几句。回鹘大军在此，黑罗刹今番必然是远远的躲着，只是回鹘大军撤离之时，这厮难保不会跳出来，继续荼毒难民。

        董光顺说完黑罗刹，才小心翼翼的问起索承庆因何在此。索承庆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厮，绕了好大一圈，说甚么杨神赞，到底还是想问我罢了。难不成你当我与这贼厮一路。”

        “不不不，我哪敢说队头的不是。”董光顺连声推诿，懦懦说道：“乡里有人说，这杨神赞剿灭不掉，也有回鹘人在背后指使。所以我才问起，真就是随口问问。”

        索承庆端起茶水，劝董光顺同饮一盏，说道：“你呀，以后不用老是惊怕。干脆跟着我，一起讨个活命。”又道：“如今这情势，河西眼瞅着就是回鹘人的了，当初咱们索帅征战，他们是仆从军。如今调过头来，我这般样子，说不是他们的附庸，你也不信。也罢，细处回头咱们慢慢聊，你就知我所做为何。反正如今，我这些人，好歹能活。这些天你先跟着我，等战事了了，回乡还是随我走，你自己拿个主意。”

        放下碗，又说道：“黑罗刹这拨人，我倒没听过与回鹘人有甚瓜葛。不过是些苟嫌猫憎的东西，活该见一个杀一个。吃完睡吧，明日不得消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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