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弱水胡杨（二）
        这一天的上午，巴什大叔照旧绕着牧场溜了两圈坐骑，抬头一见，弱水下游的驼道上，不急不缓的驰来三骑人马。遥望当先那人，头戴三叉冠，身着暗红圆领长袍，显然是回鹘贵人的模样，昂首挺胸，一骑当先，后面两名随从跟着，径直向牧场而来。

        巴什大叔纵马迎上前去，走近一些，看清了来人后，笑着喊道：“尊贵的安特斤，是什么样的风把你吹来大叔这破旧的毡房。”

        “巴什大叔，好久不见”。来人是思结部的安特斤，也就是部落首领思结苏恩之子，名叫思结萨尔。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方脸阔肩，虎背熊腰。近到身前，下马过来。巴什也下了坐骑，伸开双手，作势比划了一下思结萨尔的身材，说道：“一年没见，你又壮实了许多。”

        思结萨尔也伸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巴什大叔，用力拍打两下分开，笑着说道：“我也觉得这一年很有长进，等我从安平寨回来，一定和你比试比试。”

        “噢，你这是要去安平寨？”巴什顺着话问道。

        “先找巴什大叔你，然后再去安平寨，正好有些寨子的事，还得先和大叔问一问。”思结萨尔示意巴什，几人向着帐篷这头，边走边说：“去年大汗聚兵八千，攻打金山国，眼看都杀到城下了，却还是功亏一篑。”他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继续道：“我跟着特勤出了五次兵，去年才算真正上阵厮杀了一场。可惜后来吐蕃人来的快，到底没能攻下沙州，降伏金山国。”

        巴什不插话，等着他继续说，思结萨尔稍稍犹豫一晌，说道：“这次我来，还是有关金山国战事。去年金山国已经损失惨重，今次，大汗要倾全族之力，召集所有能战的士兵，彻底征服金山国。因此，狄银特勤这次要合罗川出兵五百助阵。奚高勒都督分派下来，便要我们思结部出一百士兵。”

        “这可真是倾全族之力，我们思结部总共才多少人丁啊？”巴什闻言一愣，复又问道：“你说奚牙勿高勒吗？他什么时候成了都督？”

        “呵呵，就在接到出征汗命之后。奚吾禄这个老家伙，一听到要出征，就把合罗川都督传给了奚高勒。他说删丹牙帐有座文殊大寺，所以要在居延海也捐建一座文殊院，以身舍佛，为大汗与特勤祈福。”思结萨尔语气中透着蔑视，说道：“他明明供的是摩尼教，什么时候改信佛教了？也不知这种怕死之人，是怎么能做十几年合罗川都督的。”

        “那是他爹爹打下来的，老汗王可真是英雄好汉。”巴什说道。

        回鹘部落里，往往有称都督、有称大汗、小汗，又有称大王、小王、俟斤，只是但凡正式文书，还是以都督为官职。百年前的思结部也是万帐之部，一样有思结部都督，而今部族泯灭，便只敢称俟斤。唯有外人分不清，听来颇为混乱，只觉得到处都是“王”，便几十人马也敢称王？殊不知这王与王，还着实有大小之分。

        合罗川一带就是奚牙勿部的老都督一刀一枪征战整合的，传给奚吾禄，已是坐享其成了。现在奚吾禄年纪也大了，只愿意享福，不喜征战，也不愿被召去删丹牙帐仰人鼻息，索性以出家为名，从都督府搬到文殊院，换了个地方，继续享他的天伦之福。

        “来、来、来，过去喝碗酒。”巴什大叔倒不愿多去讥讽这位前任都督，关他一介牧民甚事。引着三人，来到帐篷前，就着树荫下铺上毡子，巴什大婶紧着递过来四个碗和两壶酒。牵着马匹去吃草，四人过来团团坐下，饮酒叙话。

        五、六月天的气候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热，只有昼夜温差开始变大。这会儿正晌午，思结萨尔三人又行了半天路，还是略有些热恼，吃过一大碗用河水凉镇过的葡萄美酒，着实畅快无比。巴什大叔又吩咐大婶去多准备些吃食，招待思结萨尔一行。这会儿没说正事，思结萨尔的注意力就转到这些挂着的鱼干上了，奇道：“大叔，这么些鱼？怎么来的，难道是你自己捕来的？”

        居延海、弱水古来一直有打渔业，汉代有人从居延海打了五千尾鱼，一直运到甘州渔市贩卖，可见渔业之兴。只是这百十年来，吐蕃犯境后人烟凋零，继而四五十年前回鹘占据此处后，只兴游牧，或驱逐、或抓捕了本地擅长耕织、打渔的人们。经过两代人，除了少量贵族蓄养的汉人奴仆还偶尔为主家捕些渔获外，大规模渔业已经不存在了。守着偌大的一个湖泊，回鹘壮汉们仅以射鱼、叉鱼，当作练习或玩耍之戏，这产量当然是惨不忍睹的。

        思结萨尔其实在甘州、删丹，还是见过渔市的，只是没想到在自己的思结部落里，居然能见到成排的干鱼、鲜鱼，这显然不是偶尔叉上来的。

        见到思结萨尔的惊奇，巴什洋洋得意地放下酒碗，说道：“独门手艺，不值一提。”眼角皱纹都笑成了丹凤纹，摆出一副“你求我告诉你啊”的欠揍表情。

        思结萨尔算是巴什的半个传武弟子，两人关系并不似名份分出的高低。巴什大叔年青时，长期给思结萨尔做护卫，教授武艺，直到萨尔去牙帐做了番直才分开，二人感情深厚。对巴什的玩笑，思结萨尔自然没甚计较，可怎么也不会真求着巴什，使他的玩笑得逞。于是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开口说道：“巴什大叔，删丹那里的打渔人可多得是，明天我就找十个八个过来。”

        巴什的长马脸一呆，笑容凝滞，乘火打劫很不成功。遂泱泱说道：“那些驾船撒网的就算了，我这技艺可是坐收渔翁之利。和你说罢，这手艺就是安平寨那帮人的。要说耕田和捕鱼，还是他们有本事。”

        显摆起来，巴什带着他们去河边看了一趟“陈氏迷魂阵”，又刷新了思结萨尔的惊奇程度，简单，就两个字“简单”。见过了甘州合黎水的渔夫如何辛劳，再见到这个近乎“不劳而获”的东西，思结萨尔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一名随从插言道：“安特斤前些时还没回来，所以没吃到。最近两个月，安平寨隔段时间，便给俟斤送些鱼来的，大家还以为他们寨子里来了些渔民，想不到是这等、这等…”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迷魂阵。

        “果然不错，不知渔获数量怎么样？”思结萨尔问道。

        “每天能蒙个几尾鱼，倒不算多，丰水季攒点鱼干，冬天也能稍稍好过些。但要是想养育咱们合族再多些人丁，也不大指望得上。”巴什亦猜得到思结萨尔所想，口粮就是人丁，多大的草场、多少的食物，能养活的人几乎是定数。这点渔获显然是助益不大的，改善生活足矣，充实人口则有限。

        “也成，总还是不错的。”思结萨尔说着朝随从挥挥手：“你们两个，去好好学学，这东西怎么弄的，回头找安平寨的人，给咱们多做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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